轉錄自 吳醫師
深夜,回到飯店,又看到一則在花蓮發生的醫療新聞,我的思緒跌到十一年前的某一段落,夜深一般黑的段落。
那時,剛當住院醫師,在外調時,值班範圍十分廣泛,四五個病房,一百多床病患。除了照顧已住院患者外,通常還要接十幾床新病人,焦頭爛額、分身乏術的淒慘程度,可想而知。口袋裡頭的呼叫器,像設定了計時器一般,準三分鐘call一次,我覺得我就要在此起彼落尖銳的鈴響中,精神分裂。
某床的阿公,呼吸急促,嘴唇發紫。我的手壓著甦醒球,一邊呼喚著護理師協助我抽血、給藥、準備插管。慌亂的急救車、慌亂的家屬、慌亂的鋪了一整床的急救醫材、慌亂的高流量氧氣滋滋作響的節奏。
「好!cuff檢查OK!來!給我Jelly!」當我準備妥當,把喉頭鏡伸進阿公的喉嚨時,濃厚的痰塊卻掩蓋住眼前的漫天視野,我因為無法在半秒內找到標識氣管正確位置的聲帶,而滿頭大汗。阿公的血氧濃度,三秒鐘減少10%,監視器的警鈴聲大做,刺穿每個人的耳膜。
像有共鳴似的,此時腰間的呼叫器也不識好歹的響起。護理師幫我問了呼叫的護理站,告知我有一床病人的傷口會滲血,希望我過去處理。
我耳朵聽著,眼前還在跟痰塊和血氧濃度奮鬥著。濃厚的痰味衝鼻而來,我頭暈目眩,無法呼吸。額頭滲落的汗水,霧溼了眼簾,持續要挑起喉頭的左手,因為用力過久,不斷的顫抖著。阿公幽深的喉嚨,咕嚕的綠黃痰液的水潭,我卻只有微弱的,像礦工頭頂的燈泡般可憐的光線,導引著我尋找阿公生命與靈魂的唯一出口。這時候,傷口滲血,真的得等到我幫阿公插好氣管內管再說。否則,眼前的阿公,不是死亡,就是植物人。
好不容易,我終於用抽痰管清開乾黏的濃痰,找到正確的插管位置。協助阿公到加護病房後,我必須開立剛剛急救所用掉的藥品,並且與加護病房醫師詳細交班。
一切告一段落,我口乾舌燥,身體的水分因為剛剛的滿頭大汗,流失了不少。還來不及找水喝時,腰間的呼叫器又再次響起,號碼是剛剛急救中呼叫我的病房。我三步併作兩步,衝到病房去。
來到那傷口滲血的病人邊,缺水的喉嚨如火燒般的乾疼,我困難的吞下口水潤喉,吐出沙啞的聲音:「先生,你的傷口會痛嗎?」
那先生平靜的躺在病床上,臉上的表情,沒有痛苦,卻有些嫌惡。他翻了翻白眼,對著我說:「你以為當醫生很"窯掰"(台語話,易為目中無人的不當驕傲)嗎?我call你這麼久,你三十分鐘後才過來!你這算甚麼"視病猶親"!」
我前傾探視的角度,往後拉直,委屈的淚,從鼻淚管淹進炙燒的喉嚨,澆熄了所有熱情。他控訴我沒醫德、配不起當一個醫生的罪名,是因為幫一位阿公插管急救,即使不是在吃便當或閒玩,竟可以花費他寶貴的三十分鐘。
我還是在當醫生,只是,今晚以後,寒顫如影隨形。我不知道,何時某個人,會再用三十分鐘,去譴責已經燒成灰燼的醫護人員,擊破他們最後一道對人性光明面的,藕斷絲連的期待。
如果你一開始就假定我將對你遂行犯罪行為,我又何苦進入你的設定?離開就好了,乾乾淨淨。
於是,一個人的三十分鐘,將繼續拿來交換,許多急重症患者的一生、一個靈魂、一次活命的機會,一個家庭希望的支柱。
What a clever and worthful tr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