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ntainpark723於2011-12-10上傳
由張藝謀執導的年度華語大片《金陵十三釵》繼前日在北美點映後,美國版預告片也正式曝光。《金陵十三釵》作為張藝謀個人的首部戰爭巨制,首邀好萊塢戰爭特效團隊和奧斯卡得克里斯蒂安· 貝爾加盟,一直備受海內外關注。比起之前的兩款中國版預告,美國版預告沒有特意凸顯戰爭場面,而是著力呈現故事脈絡和角色命運,在音樂烘托下透出史詩般的悲氣息。

這款預告中,女主角玉墨終於露出真容,作為十三釵中的關鍵人物,她與克里斯蒂安· 貝爾飾演的神職人員間戲份頗多,兩人間的激情、愛意、共患難都得以展現。玉墨的飾演者倪妮一口標準流利的英文與貝爾對戲,預告片最後的畫面也落腳在了玉墨的一句台詞上:"你今天所做的,成就了你的英雄壯舉。"

貝爾在日前與張藝謀登上《好萊塢報導》的採訪中曾經談到過自己這個角色和對故事的認識,"這段歷史對於中國人是非常沉痛的,我被劇本想要表現的人性的善與惡的巨大對比而深吸引。我和藝謀在討論過我飾演的這個角色,他本不是一個英雄人物,他只是一個真的想在中國舒服過段時間、賺點小錢的普通人。"
《金陵十三釵》根據嚴歌苓同名小說改編,劇本由其
本人和《集結號》的編劇劉恆聯手打造,前後籌備四年,預算據稱達到了6億元,單只是教堂主場景便斥資兩千萬搭建,故事講述是1937年的南京,幾個教堂裡的神職人員、一群躲在教堂裡的大家閨秀、十三個風塵女子,以及6個從死人堆裡爬出的傷兵面對南京大屠殺的故事。

張藝謀挑選的女學生看起來都在14-16歲左右,一眾新人相貌異常清純,而中國軍人則由佟大為、竇驍、聶遠、秦昊等國內小生擔綱,日方演員則包括渡部篤郎等。

《金陵十三釵》已代表中國出征明年第84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影片將於12月15日18時起在中國內地超前點映,16日全面公映。之後,本片將於12月下旬聖誕檔在北美主商業院線上映,這也是好萊塢主流商業院線第一次在聖誕檔放映一部中國電影。
類別:
電影與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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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

嚴歌苓


  我姨媽書娟是被自己的初潮驚醒的,而不是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城外的砲火聲。她沿著昏暗的走廊往廁所跑去,以為那股濃渾的血腥氣都來自她十四歲的身體。天還不亮,書娟一手拎著她白棉布睡袍的後擺,一手端著蠟燭,在走廊的石板地上匆匆走過。白色棉布裙擺上的一攤血,五分鐘前還在她體內。就在她的宿舍和走廊盡頭的廁所中間,蠟燭滅了。她這才真正醒來。突然啞掉的砲聲太駭人了。要過很長時間,她才會從歷史書裡知道,她站在冰一般的地面上,手端鐵質燭台的清晨有多麼重大悲壯。幾十萬潰敗大軍正渡江撤離,一座座鋼砲被沉入江水,逃難的人群和車泥沙俱下地堵塞了幾座城門。就在她樓下的圍牆外面,一名下級軍官的臉給繃帶纏得只露一個鼻尖,正在剝下一個男市民的襤褸長衫,要換掉他身上血污的軍服。我姨媽書娟這時聽見這駭人的靜啞中包容的稠濁人潮。

  她也是後來才知道,正是那個時刻,人們抱著木盆、八仙樟木箱跳進隆冬的江水,以生命在破城而來的日本軍隊和滔滔長江之間賭上一局。


  書娟收拾了自己之後,沿著走廊往回走的時候,不完全清楚她身處的這座美國天主教堂之外是怎樣一個瘋狂陰慘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著膏藥旗的坦克和裝甲車排成僵直的隊陣,進入停止掙扎、漸漸屈就的城市,竟也帶著地獄使者般的隆重,以及陰森森的莊嚴。

城門洞開了,入侵者直搗城池深處。一具具屍體被履帶軋入地面,血肉之軀眨眼間被印刷在離亂之路上,在瀝青底版上定了影。這時我姨媽只知一種極致的恥辱,就是那注定的女性經血;她朦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發各種淫邪事物的肉體,並且,這肉體將毫不加區分地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與溫床,任他們植根發芽,結出後果。我姨媽書娟在這個早晨告別了她混沌的女孩時代。她剛要回到床上,聽見窗外暴起吵鬧聲。樓下是教堂的後院,第一任神父在一百年前栽的幾棵美國胡桃樹落盡葉子,酷似巨大的根莖倒扎在灰色的冬霧裡。
  吵鬧主要是女聲,好像不止是一個女人。書娟掀開積著厚塵的窗簾一角,看見胡桃樹下的英格曼神父。

  他尚未梳洗,袍襟下露出起居袍的邊角。書娟的室友們竊聲打聽著消息,都披上棉被擠到窗前。英格曼神父突然向圍牆跑去,書娟和七個同屋女孩這才看見兩個年輕女人騎坐在牆頭上,一個披狐皮披肩,一個穿粉紅緞袍,鈕扣一個也不扣,任一層層春、夏、秋、冬的各色衣服乍瀉出來。女孩們和書娟都明白了,英格曼神父在阻止那兩個牆頭上的女人往院裡跳 ​​。

  書娟聽到走廊裡的門打開,另外幾個房間的女孩跑下樓去。等書娟跑到後院,牆上已坐著五個女人了。英格曼神父沒有阻攔住剛才的兩個,連看門的阿顧和燒鍋爐的陳喬治也沒幫上忙。英格曼神父一看身後的女孩們,對阿顧說:“把孩子們帶走,別讓她們看見她們。”他未及剃須的下巴微妙地一擺,指著牆上牆下的女人們。書娟大致明白了局面:這的確是一群不該進入她們視野的女人。女孩們中有一些世故的,悄聲說:“都是堂子裡的。”“什麼堂子?”

  “窯子嘛!”……阿多那多神父從胡桃林中的小徑上跑來,早早就喊:“出去!這裡不是國際安全區,不負責收容難民!……”他比英格曼年輕二十多歲,一口純正揚州話,讓爭吵懇求的女人們愣了一會才明白髮言的是這位凹眼凸鼻的洋僧人。
  一個二十六七歲的窯姐說:“我們就是進不去安全區才來這裡的。”一個十七八歲的窯姐搶著說:“安全區嫌姑奶奶們不干淨!”


  “來找快活的時候,我們姐妹都是香香肉!……”書娟讓這種陌生詞句弄得心跳氣緊。阿顧上來拉她,她發現其他女孩已進了樓門,只剩一兩張臉從裡面探出來。伙夫陳喬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窯姐們的入侵。但他的棒子只在磚牆上敲出敷衍的空響,臉上全是不得已。那個二十六七歲的窯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了下來,頭垂得很低,說:“我們的命是不貴重,不值當您搭救,不過我們只求好死。再賤的命,譬如豬狗,也該死個乾淨利落。”

  英格曼神父不動容地說:“我對此院內四十四位女學生的家長許諾過,不讓她們受到來自任何方面的侵害。依小姐們的身份,我如果收容你們,就是對她們的父母們背信棄義。”

  阿多那多神父對阿顧咆哮:“你只管動手!跟這種女人你客氣什麼?!”阿顧捉住一個披頭散發的窯姐。窯姐突然白眼兒一翻,往阿顧懷裡一倒,瘌痢斑駁的貂皮大衣滑散開來,露出裡面淨光的身體。阿顧老實人一個,嚇得“啊呀”一聲嚎起來,以為她就此成了一具艷屍。趁這個空檔,牆頭上的女子們紛紛跳下來。其中一個黑皮粗壯,伸手到牆那邊,又拽上來五六個形色各異,神色相仿的年輕窯姐。阿多那多神父一陣絕望:秦淮河上一整條花船都要在這一方淨土上登陸了。

  心裡一急,他嘴上也粗起來:“你們這種女人怕什麼?夾道歡迎日本兵去啊!”阿顧想從懷裡死活不明的女人胳膊裡脫身,但女人纏勁很大,怎樣也釋不開手。英格曼神父看到這香豔的洪水猛獸已不可阻擋,悲哀地垂下眼皮,在胸前慢慢劃了個十字。樓上所有的窗簾都打開了,女孩們看見掃得發青的石板院落給這群紅紅綠綠的女人弄污了一片。

  女人們的箱籠、包袱、鋪蓋也跟著進來了,縫隙裡拖出長絲襪和緞髮帶。我姨媽此時並不知道,她所見所聞的正是後來被稱為最醜惡、最殘酷的大屠城中的一個細部。她那時還在黛玉般的小女兒情懷中,感傷自己的身世。

  我姨媽書娟驚訝地看著阿顧怎樣將那蓬頭女人逮住,而那女人怎樣就軟在了阿顧懷抱裡,白光一閃,女人的身子妖形畢露,在兩片黑貂皮中像流淌出來的一攤骯髒牛奶。我姨媽一下子把她的不幸身世與這不堪入目的圖景聯繫起來:我外婆得知我外公和一個秦淮河青樓女子的隱情之後,做主替他應承了一項講學計劃,促他去了美國。出國不久,外婆懷上了我母親書妤,又做主留在美國分娩。外婆想以距離和時間來冷卻一段艷情,她信心十足: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書娟快步回到寢室,已停止怨恨撇下她的父母,樓下十幾個俗豔女子已成為她心目中的仇恨靶子。

  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們哭嚎謾罵,抱樹的抱樹,裝死的裝死。一個窯姐叫另一個窯姐扯起一面絲絨斗篷,對神父們說她昨夜逃得太慌,一路不得方便,只好在此失體統一下。說著她已經消失在斗篷後面。阿多那多用英文喊道:“動物!動物!”英格曼神父臉色蒼白,對阿多那多說:“法比,克制。”法比· 阿多那多長在揚州鄉下,對付中國人很像當地大戶或團丁,把他們都看得賤他幾等。英格曼神父又是因為阿多那多沾染的中國鄉野習氣而把他看得賤他幾等。眼看阿顧和陳喬治倆人寡不敵眾,他對窯姐們說:“既然要進入這裡,請各位遵守規矩。”阿多那多用一條江北嗓門喊出英語:“神父,放她們進來,還不如放日本兵進來呢!”他對兩個中國僱工說:“無論如何也得攆出去!”而英格曼神父看出陳喬治和阿顧已暗中叛變、和窯姐們已裡應外合起來。混亂中阿多那多揪住一個正往樓門裡竄的年少窯姐。一陣稀里嘩啦聲響,年少窯姐包袱裡傾落出一副麻將牌來。光從那擲地有聲的脆潤勁,也聽出牌是上乘質地。一個黑皮粗胖的窯姐喊:“荳蔻,丟一張牌我撕爛你大胯!”叫荳蔻的年少窯姐在阿多那多手裡張牙舞爪,尖聲尖氣地說:“求求老爺,行行好,回頭一定好好伺候老爺!一個錢不收!”荳蔻還是掙不脫阿多那多,被他往教堂後門拽去。她轉向撲到麻將牌上的黑皮窯姐喊:“紅菱,光顧你那日姐姐的麻將!……”

  紅菱便兜起麻將朝難解難分的阿多那多與荳蔻衝去。她和阿多那多一人拖住荳蔻一隻手,荳蔻成了根繩,任倆人拔起河來。

  英格曼神父此刻揚起臉,見紫金山方向起來一股濃煙。天又低又暗,教堂鐘樓的尖頂被埋在煙霧裡。寒流來得迅猛,英格曼神父十指關節如同釘上了銹釘子一樣疼痛。他又揚起臉看一眼窗台上的女孩們,對她們嚴峻地擺了一擺下巴。所有年輕純淨、不諳世故的面孔剎那間迴避了。只有一張面孔,還在定定地出神。這正是我姨媽書娟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陣腹痛鉗住了。沒人告訴她這樣可怕的疼痛會發生。

  假如不是因為一個妓女,她母親不會強迫她父親離開祖國離開南京離開她,她母親一定會向她講解,這腹痛是怎麼回事。由此她切齒地恨那個使她家庭支離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這一群妓女。看看她們幹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後面寬衣解帶,大行方便。書娟不理會她敬愛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為她實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細牙,恨著恨著恨起了自己。書娟恨自己是因為自己居然也有樓下妓女的身子、內臟,以及這滾滾而來的骯髒熱血。她已經痛得自持不得,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那個身段豐碩膚色如銅名叫紅菱的窯姐把荳蔻拉出了法比· 阿多那多的手。法比· 阿多那多乾脆上來拉紅菱,擒賊先擒王。紅菱麻將牌也不要了,梳妝盒也不要了,一心只和阿多那多拼搏。牆外一陣一陣的腳步過去,嬰兒“哇哇”地哭喊,靜了一早晨的槍聲又響了。陳喬治上去幫阿多那多。紅菱的嗓音混雜在牆外的吵鬧聲中:“救命啊!”她一叫混亂的場面靜止了一剎那。紅菱指著陳喬治:“這個騷人動手動腳!”

  陳喬治才二十四歲,臉漲得紫紅:“哪個動你了?!”“就你個擋砲彈的動老娘了!”紅菱拍拍胸脯。


  陳喬治惱怒地啞了一刻,反口道:“動了又怎的?”他把她往後門外面推:“別人動得我動不得?”


  英格曼神父說:“住口。”他轉向阿多那多神父:“讓她們在倉庫裡先藏一兩天,我和國際安全區交涉一下,再把她們送到那裡去。”開始給英格曼神父下跪的窯姐看其他窯姐一眼說:“來生一定變牛馬報答神父。”說著又跪下來。“起來吧,神父不耕地,要牛馬干什麼?”阿多那多說道。

  英格曼神父已經往教堂主樓走去。天亮了不少,主樓細高的窗子上,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受難聖像顯出模糊的輪廓。幾聲槍響乍起,就要走進樓門的英格曼神父脊梁伸直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微駝姿態。槍聲很近,似乎就響在教堂東側那一小片墓園裡。
  阿多那多叫阿顧和陳喬治馬上把窯姐領進倉庫,他自己去墓園查看一下。墓園豎 ​​著十幾座十字架,下面埋著一百多年來在教堂服務過的神職人員。

  第一位神父費羅諾的墓被擴修過兩次,現在墓室頗大,但修繕得非常簡樸。墓園的柏樹植得極密,在這無風的清晨,遠處槍彈呼嘯,高空飛機飛過,甚至車馬人群狂亂地過往,都在樹梢上呼嘯生風。法比· 阿多那多沒發現任何異常,便折身走回去。教堂頂上的十字架旁邊,飄著一面紅藍鮮明的星條旗,蔭蔽著旗下中立的美國地界。從十月份開始,英格曼神父每天晚祈前都登上鐘樓頂層,看著東邊越來越近的火光,祈禱越來越長。

  書娟和女孩們下樓來晨禱,正碰上從墓園回來的法比· 阿多那多。女孩們也好,阿多那多也好,都絕想不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舉著美國國旗的教堂此刻已失去了中立地位,因為它無意中已蔭蔽了兩位中國士兵。法比· 阿多那多去墓園查看時心神神都太慌亂,竟沒有細看那個半途而廢的防空工事。

  工事是八月底挖的,水位太高被放棄了。女孩們單調純淨的祈禱聲漸漸充斥星條旗下的空間。兩位受傷的中國士兵此刻腿泡在坑道結著冰碴兒的泥水里,被女孩們的祈誦安撫了。

  阿多那多等女孩們念完“阿門”,劃完十字,對她們說教堂的院子從現在起劃分成兩半,靠倉庫的北角,不允許任何女孩接近。他也會把禁令傳給倉庫裡臨時的寄居者們。這時一個女孩以小動作指點了一下阿多那多身後。他回過頭,見那個叫紅菱的窯姐嘴上叼著煙卷從女孩們的宿舍樓裡出來,垂著頭,東尋西覓。阿多那多馬上恢復了一副粗人模樣,對她吼道:“哎,那是你去的地方嗎?”紅菱駭一跳,嘴上的煙卷險些掉到地上。她笑著說:“看著像個洋老爺,其實是個江北泥巴腿。我們是老鄉耶……”“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斷她的思路“不守規矩,我馬上請你們出去!”“你叫法比吧?”紅菱還是嬉皮笑臉。

  “你回不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著倉庫方向。“那你幫我來找嘛。”紅菱全身一動,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看女孩們一眼,意思是:她還有資格談條件。


  “法比也不問問人家找什麼。”紅菱一嘟嘴唇。

  她雖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種憨憨的風韻。


  “找什麼?”法比· 阿多那多沒好氣地問。


  “麻將,剛才掉了一副麻將在這裡,撿回來缺五個。”


  “還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說。


  “那我們幹什麼呀?悶死呀?”他發現女孩們個個興趣盎然地盯著這個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寶藍和黑色雜呈的花旗袍,頭髮已精心梳過,束了一根寶藍緞髮帶。清晨她來時的狼狽,已蕩然元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書娟眼睛看著地面,每一句話從紅菱嘴裡吐出,書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緊。


  阿多那多叫女孩們進餐廳。女孩們明白法比是為她們好,怕紅菱的妖形醜態髒了她們的眼睛。她們卻慢吞吞地不肯離開,這類女人難得碰上。


  這時那位稍年長的窯姐走過來,遠遠就對紅菱光火:“你死在那兒乾什麼?人家給點顏色,你還開染坊了!回來!”她說話聲音溫厚,一听就是不習慣這樣扯開嗓子叫喊。

  紅菱說:“她們叫我來找的,缺牌玩不起來!”“回來!”


  紅菱開始往庫房方向走。突然剎住腳,指著女孩們:“你們趁早還出來噢。”

  沒人理她。“你們拿五個子玩不起來,我們缺五張牌也玩不起來。”紅菱跟女孩們拉扯起生意來了。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膽大的學她的江北話:“……
  也玩不起來……”一聲哄笑,全跑開了。阿多那多呵斥她們:“誰拿了她東西,還給她!”


  女孩們七嘴八舌:“哪個要她東西?還怕生大瘡害髒病呢!”紅菱給這話氣著了,追著她們喊:“對了,姑娘我一身的楊梅大瘡,膿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個偷我的牌就傳給哪個!”

  女孩們一聲作嘔的呻吟。書娟無法想像,她父親和這樣的賤坯子在一塊是怎麼混的。


  年長些的窯姐已到了紅菱身邊,拖了她就往倉庫方向走。紅菱上半身和腿腳擰著勁,上半身還留在後面和女孩們罵架叫陣:“曉得了吧?那幾個麻將牌是姑娘我專門下的餌子,專門傳大瘡給那些手欠的! ……”她嘎嘎地笑起來,突然“哎喲”一聲,人往後一抽,然後指著年長窯姐對站在一邊看熱鬧的陳喬治說:“她掐我肉哎!”似乎他會護著她,因此她這樣嬌滴滴告狀。阿多那多問:“請問小姐叫什麼名字?”
  年長的窯姐站下來,回過身。她確定了這個中年神父問的是她,才微微地屈一下膝,上身端得筆直,回答說:“叫玉墨,文墨的墨。”

  她不是那種艷麗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沒有自輕自賤、破罐破摔的態度。女孩們和阿多那多都給她收服了一剎那,忘掉了她是一個身份低下的風塵女人。“那就拜託玉墨小姐管束一下你的同伴。”

  玉墨點頭,她動作一個不多,話也是一字不多。

  在我姨媽書娟眼裡,她雖然有一點拿捏矯情,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因此書娟抬臉,好好看了她一眼。

  從上到下地看,想挑出她哪裡賤來。但她沒挑出來、玉墨這時眼光也恰巧落在書娟臉上,也是在端詳這十四歲的女孩。我姨媽那個時期的相片不多,一張張全給我看過:一個剪童花頭穿校服的少女,單薄乾淨,校服總是黑白兩色,不過我猜那是深海軍藍,上面翻著水手領或白色方領、圓領。我在多年後看到的那些發黃的相片在這個時候還黑白分明。玉墨看到過其中一張。因此,玉墨這個在英文中稱為Courtisan的女子想,也許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媽書娟面前披露真實身份了。玉墨的微微矯情是竭力想糾正人們對她們這類女人的印象,竭力想和紅菱之類形成天壤的區別。

  她在認出書娟後更加嫻雅端莊,幾乎就是淑女了。

  她要把背影也樹立得姣好無比:一頭長波浪,一身素花棉布旗袍,一雙黑皮鞋。她扯著紅菱進了黑黝黝的倉庫,在撲面而來的黴塵中瞇起眼,順手從腋下抽出手帕,掩在鼻子上。她找回娟妓領袖的面目,對正在檢數細軟、打盹、踱步取暖、摳鼻子挖耳朵、爭嘴拌舌的女子們說:“哎哎,剛才聽見了吧?有錯沒錯,都是你們的錯,你們是在人家矮簷下躲難,縮頭做人吧。”阿顧已經跟她們介紹過,這間倉庫原先是神學院的閱覽室,多年前軍閥打仗,神學院跑了半年兵反,之後就停休學了,直到現在也沒再開學。女孩們現在暫住的樓房就是當年神學院學生的宿舍。

  “悶死了!”一個叫喃呢的姑娘說,一麵點上從另一個姑娘那兒分來的半支煙卷。


  “就是啊,”紅菱接碴子說:“這院子像一口大棺材,沒蓋蓋子就是了。”“悶死了?”玉墨冷笑一下,“這麼多經書呢!”她手一划拉,指著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書。大家把膀間弄得能暫時落足了,一些破舊沙發和椅子被搬刊房子中央,上面搭著五顏六色的包袱布,牆上的畫給摘下來,掛上了她們大大小小的鏡子。“把這麼多經書讀下來,我們姐妹就進修道院去吧。”一個叫玉笙的女子說。她正對著光在拔眉毛。

  “去修道院不錯呀,管飯。”紅菱說。“

  你那大肚漢,去做姑子吃舍飯劃得來。”


  “做姑子要有講揚州話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紅菱笑嘻嘻地反嘴。


  “修道院裡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麼都一樣,都是吃素飯、睡素覺。”


  “吃素飯也罷了,素覺難睡喲!紅菱……”


  說著大家哄起一聲大笑,紅菱抓起一本書朝那個姑娘身上砍過去。書受了潮,在空中書脊和書頁分離了,菲薄的紙頁飛得像一屋子白蝙蝠。紅菱生性愛鬧,追著那個姑娘,一嘴醜話,笑得直揉肉滾滾的肚皮。追著打著,暖和了,也不悶了,一個琵琶從聖經摞起的架子上跌下來,跌斷了兩根弦。法比· 阿多那多朝這裡走來。

  “夠了。”玉墨說。


  誰也沒夠,所以誰也不理她e玉墨看一眼陰沉沉地站在門口的阿多那多,皺眉一笑。窯姐們逐個注意到了婀多那多,一一靜下來,有的雙手去攏頭髮,嘴裡叼著發卡,有的跳著一隻腳,四下找鞋。

  “我是最後一次警告你們,再不檢點,你們就不再受歡迎。”


  他努力想把揚州話說成京文,惹壞了幾個愛笑的姑娘。


  “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准大聲喧嘩,不准在外面隨便走動,不准和女學生們接觸……”

  “那上廁所怎麼辦?”


  “就一個女廁所,在她們樓上。 ”



  阿多那多一想:這個至關重要的大事竟給疏忽了。他說:“我已經叫阿顧幫你們解決這個麻煩了。

  好在都是暫時的,最多兩天,我們就會把你們送到安全區去。”他腦子裡卻在討論,是讓她們用鉛桶,還是讓她們用木桶,那麼用什麼做蓋子?

  “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請求你們在這兩天裡不要放肆,褻瀆神靈。”


  “真要入修道院了。”紅菱說。


  “閉上嘴聽,我沒說完!”阿多那多又忘了儀態,粗聲大氣吼叫道。


  “一天開幾餐吶?”荳蔻問道。她正在對小粉盒上的鏡子擠鼻子上一粒粉刺。“你想一天吃,幾餐吶?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惱怒問道。

  “我們一般都習慣吃四餐,夜裡加一餐。”荳蔻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來這裡走親戚吶?荳蔻?”玉笙說,飛一眼給阿多那多。


  紅菱說:“夜餐簡單一點,幾種點心,一個湯就行了。”她 ​​明白阿多那多要給她們氣死了,但她覺得氣氣他很好玩。她的經驗裡,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問道:“能參加做禮拜嗎?”


  紅菱拍手樂道:“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實她是打聽,做禮拜一人能喝多少紅酒。她能把你們的酒壇底子喝通!”


  “去你媽的!”喃呢頂她。


  阿多那多剛要吼,誰的腳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斷在空中的兩根弦嗡嚶一聲。玉墨無地自容,她對阿多那多做了個不與同伴為伍的姿態,說:“能夠收容我們姐妹,已經讓我們感激不盡。戰亂時期,南京糧價一漲再漲,姐妹們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說:“謝謝體諒。”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沒多少好氣。薄粥稠粥,就像她們還有什麼選擇似的。他對門外說:“阿顧啊,麵包拿進來吧。”

  阿顧一直等在門外,此刻聽到招呼,拎一隻布口袋跨進門來。


  “也沒存多少糧,只能靠學生們牙縫裡省一點下來給大家。”阿顧說著,解開布口袋。

  一聲五雷轟頂般的巨響,女人們全蹲下來,窗子玻璃咯吱吱直顫,一撥撥灰塵從摞起的聖經上傾落。

  又接連來了幾記轟響,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分鐘,所有人都在連續的砲聲中畏縮著,滿臉的蒼白。


  阿多那多想,難道美國和日本宣戰了?難道掛了美國國旗反而成了炮轟目標?又過幾分鐘,他判斷出來,砲彈並不是朝教堂而來,只不過炮陣離得很近罷了。炮轟一直持續到中午。

  女學生們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彌撒大廳。她們見六十歲的神父呆呆地站在聖母嬰像下面,平靜而缺乏活力。她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祈禱是為了她們的國家祈禱,神父說到“你們從此進入更深災難的父老兄弟、母親和姐妹”時,聽上去像致喪。只有我姨媽書娟沒有辨出神父的禱辭和昨天不同。書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幹什麼?那一上午的砲轟,她的父母在美國也許還像平時一樣睡得深沉。我姨媽書娟後來知道炮轟時她父母一直守在無線電旁邊,半天不換一個姿勢,聽著那個美國男廣播員不關痛癢地報告著日軍的每一步得逞。他們一夜沒睡,接下來的一天也不會睡,因為消息越來越壞:大批中國戰俘和百姓被進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殺了。他們抱頭痛哭,就像此刻書娟和所有女孩們抱頭痛哭一樣。

  神父在半分鐘前告訴她們:日本軍隊佔領了她們的總統府。神父說:“孩子們,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是你們民族最不幸的一天。”她們哭了一陣,突然聽見響動,轉臉看去,十幾個窯姐站在後面,很想打聽出了什麼事,卻又不敢打聽。那天的晚餐只有一個素菜湯,裡面連做做點綴的碎紅腸也沒有。意思女孩們都明白,因此吃得格外肅穆。她們不知道自己避在安全區的父母是否安全,更為逃到鄉間的家人忐忑。當時父母們把她們留下,一是圖美國和宗教對她們的雙重保護,再則,也希望她們的學業不至停頓。

  這時荳蔻走進餐廳,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識相,繡花鞋底蹭著老舊的木板地面,訕訕地笑道:“有米飯嗎?”


  女孩們看著她。


  “你們天天都吃麵包啊?好乾啊。”還是沒一個人理她。


  荳蔻只好自己和自己說下去:“不行,土包子一個,吃不來洋麵包。”她 ​​走到桌前,看看那隻湯桶,裡面還有一節節斷了的通心粉和煮黃的白菜,她厚著臉皮又是一笑,拿起長柄銅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湯必須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
  像荳蔻這樣不知要領,湯三番五次倒回桶裡。女孩們就像沒她這個人,只管吃她們的。

  “哪 ​​個幫幫忙?”她厚顏地擠出深深的酒窩。


  一個女孩說:“誰去叫法比· 阿多那多神父來。”


  “已經去叫了。”另一個女孩說。


  荳蔻自找台階下,撅著嘴說:“不幫就不幫。”她 ​​顫顫地踮著腳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長度有限,舉到頭頂了,勺子還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圍說:“桌子太高了。”“自己是個冬瓜,還嫌桌子高。”不知誰插嘴說。“你才是冬瓜。”荳蔻可是忍夠了,手一鬆,銅勺跌回桶裡。

  “爛冬瓜。”另一個女孩說。荳蔻兩隻細眼立刻鼓起來:“有種站出來罵!”女孩們才不想“有種”,理會她這樣的賤坯子已經夠抬舉她了。因此她們又悶聲肅穆地進行晚餐。

  荳蔻剛剛往門口走,又一個女孩說:“六月的爛冬瓜。”


  “爛得籽啊瓢啊都臭了。”荳蔻回過身,猝不及防地把碗裡的湯朝那個正說話的女孩潑去。荳蔻原本不比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書理,心智又幼稚幾分,只是身體成熟罷了。女孩們憋了滿心焦慮煩悶悲傷,此刻可是找到發洩出口,頓時朝荳蔻撲過來。一個女孩跑過去,關上餐廳的門,脊梁頂在門上。荳蔻原本是反角兒,現在變成了她們的敵人。門是堵住了,但荳蔻清脆的髒話卻堵不住,從門縫傳出去,阿多那多老遠就听見了。伙夫陳喬治嫌他走得慢,對他說:“打了有一會了,恐怕已經打出好歹來了!”

  果然如此,門打開時,荳蔻滿臉是血,頭髮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著頭上那銅板大的禿疤。陳喬治趕緊過去,要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來,嘴還硬得很:“老娘我從小挨打,雞毛撣子在我身上斷了幾根,怕你們那些嫩拳頭?幾十個打我一個,什麼東西!”女孩們倒是受了傷害那樣面色蒼白,眼含淚珠。

  四十幾個女孩咬定是荳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們所受的傷害多麼重?那些臟得發臭,臟得生蛆的污言穢語入侵了她們幹乾淨淨的耳朵,她們一直沒得到證實的男女臟事終於被荳蔻點破了。

  阿多那多叫陳喬治把荳蔻送回倉庫。他要去向英格曼神父請願:馬上把這群女人送出去。走到院裡,他聽見倉庫裡又是一片哄鬧。人生來是有貴賤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一個國家的災難都不能使這些女人莊重起來,她們也只能是比糞土還賤的命了。法比· 阿多那多三歲時,父母在傳教途中染了瘟疫,幾乎同時死去。他由一個中國教徒收養長大,二十歲上投奔了英格曼神父,從此皈依了天主教。

後來英格曼送他去美國深造了兩年,回到中國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因此法比· 阿多那多可以作為中國人來自省其劣根,又可以作為外國人來側目審視中國的國民性。面對這群窯姐,他的兩種人格身份同時覺醒,因此他優越的同時自卑,嫌惡的同時深感受莫能助。他像個自家人那樣,常在心裡說:“你就爭口氣吧!”他又是個外人,冷冷地想:“誰也無法救贖你們這樣一個民族。”此刻他聽著遠處不時響起的槍聲,也聽著窯姐們的嬉鬧,搖搖頭。才多久啊?她們對槍聲就听慣了,聽順耳了。他沒有去打擾她們。

  她們所做的事他懂得:那是行酒令,沒有酒,誰輸了罰一大口涼水。法比· 阿多那多向主樓走去,一時槍聲密集,並有機關槍加入。難道還有中國軍隊在抵抗?可他知道中國軍隊昨天天黑前就撤光了。槍聲持續了一個多小時,阿多那多與英格曼神父的談話斷斷續續,倆人都在猜著密集的射擊是怎麼回事。本來阿多那多是來向英格曼報告女學生和荳蔻衝突的事,打算催促英格曼把妓女們送往安全區。但他一走進英格曼的客廳,就感到神父滿心是更加深重的憂患,他要談的話在此氣氛中顯得不合時宜,不夠分量。英格曼神父正從無線電短波中接收著國外電台對於南京局勢的報導,他看了匆匆進來的阿多那多一眼,連讓坐都免了。沉默地聽了半小時嘈雜無比的廣播,英格曼神父說:“看來是真的——他們在秘密槍決中國士兵。剛才的槍聲就是發自江邊刑場。連德國人都對此震驚。”近十點鐘,槍聲才零落下去。

  英格曼神父對阿多那多說:“敲鐘。”


  “神父……”阿多那多不動。

  英格曼懂得阿多那多的意思。整個城市生死不明,最好不以任何響動去觸碰入侵者的神經。


  “上萬人剛剛死去了。是放下武器的無辜者,像羔羊一樣,被屠宰了。敲鐘吧,法比。”英格曼神父說著,慢慢撐起微駝的身體。


  女孩們已就寢,聽到鐘聲又穿起衣服,跑下樓來。窯姐們也圍在倉庫門口,仰臉聽著鐘聲。鐘聲聽上去十分悠揚,又十分不祥,她們不知怎樣就相互拉起了手。鐘聲奇特的感召力使她們恍惚覺得自己丟失了什麼。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止是她們從未涉足過的總統府。好像失去的也不止是她們最初的童貞。這份失去元可名狀。她們覺得鐘聲別再響下去吧,一下一下把她們掏空了。英格曼神父站在院子中央。他低沉而簡短地把無線電裡聽到的消息複述一遍,“假如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萬的戰俘被一舉槍殺了,那麼,我寧願相信我們又回到了中世紀。對中國人來說,歷史上活埋四十萬趙國戰俘的醜聞,你們大概不陌生。不要誤以為歷史前進了許多。”神父停止在這裡,他嗓音越來越澀,中文越來越生硬。英格曼神父領著人們為死難者默哀之後,又讓阿多那多帶領女孩們唱起安魂曲。窯姐們再回到倉庫時,安靜許多。

  入夜時分,我姨媽書娟和另一個女孩擠睡一張床上。一夜冷槍不斷,成千上萬被屠宰的士兵在書娟的概念中還非常模糊,她還不能想像那場面慘到什麼程度。她是到大起來之後,才感到這場大型屠殺多麼慘絕人寰。
  書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講給同伴聽,又感到難以啟口。她從女孩已淪落為女人,而這淪落是萬惡之源。一陣雜亂的敲門聲響起。門是後門,正對她們窗口,已經鎖了很多年。

  阿顧還沒睡,拎著燈籠跑來。阿多那多已站在後門口,對阿顧打了個手勢,叫他不要吭聲。但燈籠的光顯然已從門縫漏出去,門外的人更是死乞白賴,手在槐木鑲鐵條的門上拍得又急又重,骨頭皮肉都要拍爛了似的。“求求大人,開開門……是埋屍隊的……有個中國當兵的還活著,大人不開恩救下他,他還要給鬼子槍斃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式中國話說:“請走開,這是美國教堂,不介入中、日戰事。”“大人,……”這回是一條流血過多、彈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請走開吧。非常抱歉。”

  埋屍隊的人在門外提高了聲音:“鬼子隨時會來!來了他沒命,我也沒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個教徒。”


  “請馬上把他帶到國際安全區。”“路太遠,到處都是鬼子,他受傷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請不要逼迫本教堂違背中立立場。”


  不遠處響了兩槍。埋屍人說:“慈善家,拜託您了!……”然後他的腳步聲沿著圍牆遠去。


  這時陳喬治把英格曼神父攙下樓來。神父在樓梯口站住了,然後轉過身,慢慢沿來路回去。他不能置門外的中國士兵的生死於度外,更不能不顧教堂裡幾十個女孩的安危。

  法比· 阿多那多從阿顧手裡接過鑰匙,打開銹住的大鎖,拉開門,剛剛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來,同時把門關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階樓梯,聽阿多那多說:“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三個中國傷兵!……”埋屍人的嗓音又響起來:“那邊有鬼子過來了!騎馬的!……”看來剛才他是假裝走開的,假裝把傷員撇下,捎手不管。他那招果然靈,阿多那多打開了門。他謊稱只有一個傷員,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你撒謊!”阿多那多指控。“中國人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滿口謊言!”

  阿頤說:“既然救人,一個和一百個有什麼兩樣?!”他這是頭一次用這樣的口氣和洋人說話。


  “你閉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遠的街道上,果然有馬蹄聲近來。二個粗啞的喉嚨從伙房邊巨大煤堆後面傳出來:“開門!不開門我開槍了!”


  這時人們看見兩個全副武裝的中國軍人出現了,一個持手槍一個端步槍。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飛快地劃了個十字。兩個人都拉開了槍栓,拿長槍的人踉蹌一步,人們看見他的下半截褲腿幾乎是黑的。

  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門打開,法比。”英格曼神父說。


  法比給了個又快又恨的手勢,阿顧立刻將鑰匙插入鎖孔。埋屍隊的人說:“快些!”鎖孔銹得太厲害,阿顧幾番打不開。持長槍的士兵竄過來,阿多那多肩膀一抽,頭頸緊縮,兩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護腦袋還是對挺過來的槍刺告饒。

  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別進門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斷了,門栓也鬆開來。一大團黑乎乎的人影擁了進來。


  後門關上不久,一個馬隊從街口小跑過來。門內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態上,兩個武裝軍人的槍口朝著後門,只要門一開,子彈就會發射。直到馬蹄聲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裡,人們才恢復動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見的是兩個穿黑馬夾胸前貼著長圓形白布的人。他斷定這兩個人是“埋屍隊”隊員,被日本人臨時雇來的中國勞力。他們身上各倚負著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來便是死裡逃生的中國戰俘了。另一個戰俘還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裡也是大片暗色血漬。英格曼神父問他們一共有多少戰俘殉難。他們答不上來,說刑場就有好幾處,來不及埋的屍首會被燒掉。

  “阿顧,立刻去把急救藥品拿來,多拿些藥棉,讓他們帶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顯,此處不留他們這樣的客人。


  持短槍的人並沒有收起進攻的姿勢,槍口仍指著英格曼神父:“你要他們去哪裡?”


  “請你放下武器和我說話。”神父威嚴地說。


  持短槍的人三十歲左右,軍服雖襤褸,但右胸的口袋別了一支鋼筆。他說:“很對不住您。”


  “你們是要用武器來逼迫我收留你們嗎?”英格曼說。


  “因為拿著武器說話才有人聽。”


  法比· 阿多那多大聲說:“幹嗎不拿著槍叫日本人聽你們說話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轉過頭來對持短槍的人說:“軍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談不通的。請放下你的武器。”

  軍官先垂下槍口,當兵的也跟著收了姿勢。


  陳喬治這時出現了,氣喘吁籲地說:“剛剛燒了些熱水,去洗洗傷口,包紮包紮吧!”他轉身向英格曼神父說:“怕血淌得太多,救不過來了。先到我屋子裡,上上藥,把傷裹一下。”

  英格曼神父對兩個埋屍隊的人說:“去吧,先把他們的傷治一治再說。”阿顧一聽這話,得了赦令似的上來,幫著埋屍隊的兩個人往陳喬治屋裡抬傷員。陳喬治的屋緊挨伙房,門開在一人高的煤池後面,還算隱蔽。

  這一夜女孩們都沒睡。她們在天微明時看見窯姐們把幾幅舊窗幔洗出來,搭在臨時牽起的麻繩上晾曬。那些窗幔要給傷員們當舖蓋。  


  早餐後英格曼神父一身彌撒大袍,法比· 阿多那多啟動了那輛老舊的“福特”轎車,倆人神色匆匆地出門去。直 ​​到晚餐前倆人才回來,英格曼神父一臉病色,兩眼空洞,上樓時兩手都抓住樓梯扶手。女孩們在晚自習時間問法比· 阿多那多,發生了什麼事讓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態。阿多那多告訴她們,從安全區回來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點挨日本兵的子彈。女孩們追問,日本兵難道敢對一個美國神父開槍?阿多那多想說什麼,大喉結提起又墜下,三番五次,還是搖搖頭把話忍了。書娟和她的女同學們是在兩天之後才從窯姐們嘴裡知道阿多那多究竟向她們瞞下了什麼。阿多那多是在對窯姐們訓話時講出這個事件的。當時窯姐們吵鬧抱怨夜裡太冷,睡不著覺,要求在倉庫裡生一個火盆。阿多那多對她們說:“還嫌冷?曉不曉得我和英格曼神父為什麼差點給日本兵打死嗎?”他把事情告訴了她們。他們的車從安全區開回來時,原先走的街道著起大火,只得從小巷繞路,天剛擦黑,六個日本兵正堵住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在剝衣裳,英格曼神父叫阿多那多停車,他剛說了一句英文:“看上帝面上,你們也有姊妹。”日本兵便一梭子打過來。

  若不是阿多那多車開得快,日本兵就把他們兩個眼證給滅除了。我姨媽書娟和她的女同學們假如不與窯姐們再次沖突,也不會從她們口中知道這個事件。

  衝突是這樣引起的:喃呢和玉笙搭伙把她們的便桶往樓上廁所抬的時候,正是女孩們起床的時間。女孩們叫她們先抬下樓,等她們去上課再抬上來。喃呢不滿了,說幾十斤重一桶糞,抬著上樓下樓是好玩的嗎?女孩們便指控她們吃得多拉得多。玉笙回嘴,說全南京的金枝玉葉也好,良家婦女也好,婊子窯姐也好,在日本鬼子那裡都一樣,都是扒下褲子,兩腿一掰,不信呀?去問問英格曼神父,問他前天看見了什麼!不然去問問那個假江北佬阿多那多,那個給一幫子日本鬼子搞得哇哇哭的是不是誰家千金。女孩們知道了這件事,才真正知道什麼叫恐怖。

  恐怖不止於強暴本身,而在於強暴者面前,女人們無貴無賤,一律平等。對於強暴者,知羞恥者和不知道恥者全是一樣;那最聖潔的和最骯髒的女性私處,都被一視同仁,同樣對待。

  還需要一些年,我姨媽書娟才真正明白英格曼神父那天從安全區回來的病容是怎麼一回事。不完全因為他目睹一場輪姦,也不完全因為他請求安全區收留教堂裡避難的中國傷兵和十幾個妓女遭到婉言拒絕。安全區負責英格曼神父:日本兵已幾次來安全區搜捕中國軍人。

  日本人見了中、青年男性平民就逮走去槍斃,相比之下反倒是美國教堂更能提供庇護。至於妓女們,安全區保護不了她們,日本兵搜尋年輕女人的瘋狂甚至超過搜捕中國士兵。那天英格曼神父的氣息奄奄也不僅因為看見日軍的吉普車在一米多高的中國人屍體上翻越;似乎從江邊漫捲而來的焚燒戰俘的焦臭煙霧也不是他魂飛魄散、萬念俱灰的原因。

  他在一九四八年冬天離開中國時,對去碼頭送行的書娟和其他女學生說,他非常的失敗——作為上帝的使者,作為普通人都失敗得很。他還想把亂在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心緒理清,說著說著,發現自己更亂了。我猜他的迷亂是感到自己上了當;真有上帝,上帝怎會這樣無能?他一定是為他的上帝找了許多藉口,其中之一是:上帝把一幅地獄畫卷展現給人們,一定有一個重大的啟示。而他完全解答不了這啟示。

  我姨媽書娟和她的同學們很快和傷兵們廝混熟了。傷兵們恢復了一點元氣,出太陽時會到院子裡坐坐,捉捉蝨子。他們把打仗的事講給女孩們聽,雖然是敗仗,也讓他們在女孩們眼里個個成了大英雄,他們一個一個地講到戰死的戰友們,有時突然停頓了,過一會說:“記不太清了。”他們唯一不講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整連整營地集中起來,靜靜地等待發落。他們不願講日本兵怎樣把手指粗的繩子綁在他們的手臂上,而他們一動不動,整整齊齊給綁成一串又一串。他們靠猜想來領會日本人下一步會對他們做什麼。那一夜冷極了,他們相依為命,就那樣成串地給綁著,坐在潮濕的泥土地上。雖然連打了幾天幾夜的仗,已疲憊不堪,但傷口像長了利齒一樣咬得他們無法入睡。天剛亮日本兵開始了新的調度,要他們排起隊伍向江邊出發。有人感到了不祥,卻還是步伐整齊地隨隊伍朝江邊行軍。隊伍一望無際,唯一的寬慰是他們和戰友們一塊行進,即便真是赴刑場也不孤單。傷員們即便想對女孩們講,也講不清他們怎麼在江邊的灘頭上一蹲一天,等到了天再次黑下來,一天前還打算決一死戰的一群人,竟然在那一刻如此聽天由命,任幾十挺機關槍對著他們齊鳴。似乎誰嘶喊了一聲:“兄弟們,上當了!和他們拼吧!”上萬人變成一堆抽搐的血肉,是眨眼間的事。

  傷員中有個叫李全有的上士,他不是被埋屍隊從屍體堆裡刨出來的。他的逃生是個奇蹟:一顆子彈正巧射中了他的右臂,打斷了繩索,他拖著斷手滾到江水里,又在黎明時分遊回滿是血水的江岸,遇上了埋屍隊。傷兵們不願對女學生們講這一段,還因為從戎一生,想都沒想過如此窩囊的下場:乖乖地走進自己的墳穴,如此守紀律地一排排應槍聲倒下。為此他們紅著眼呆呆地想,對日本人那樣信任,那樣乖順,是他們失敗中最的可恥的失敗。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回來的第三天,來到傷員們的住處。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插鋼筆的軍官姓戴,是教導總隊的教官,傷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歲。

  王浦生頭上臉上纏滿紗布,只有右臂沒有掛花。見神父進來,他躺在那裡把右手舉到太陽穴,行了個軍禮。英格曼神父突然改變了嘴裡的話。他來時口中排好的第一個句子是:“非常抱歉,我們不能夠把你們留在這裡養傷。”這時他對著敬禮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啟開,話變成了:“好些了嗎?”他知道這就非常難了。假如預先放牢在舌頭尖上的話都會突然改變,他更沒法臨時調度其他辭客語言。他想說服傷兵們離開教堂,去鄉下或山里躲起來。他們可以趁夜晚溜出教堂,糧食和藥品他都為他們備足了。而一見王浦生纏滿繃帶的面孔,整理編輯得極其嚴謹的說辭剎那間便自己蛻變,變成以下的話:“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諸位幾天。不過,作為普通難民在此避難,諸位必須放棄武器。”

  傷員們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戴教官說:“請允許我們留下兩個手榴彈。”英格曼神父素來的威嚴又出現了:“本教堂只接納手無寸鐵的平民。”戴教官說:“這最後的兩顆手榴彈不是為了進攻,也不是為了防禦。”他看了所有人一眼。英格曼神父當然明白這兩顆手榴彈的用途。他們中的三個人做過俘虜,經歷了行刑。用那兩顆手榴彈,結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輝煌。對戰敗了的軍人來說,沒有比那種永恆的撤退更體面更尊嚴了。

  走運的話,還可以拖幾個敵人墊背。


  英格曼神父說:“假如那樣,你們便不是手無寸鐵啊。”


  一個叫李全有的上士說:“戴教官,就听神父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會,抬起眼睛掃視全體傷員:“贊同李全有的舉手。”


  沒人舉手。


  英格曼神父說:“假如手榴彈拉響,日本人會指控本教堂庇護中國武裝軍人。那麼本教堂收留難民的慈善之舉,將會變成謊言。”


  傷員們一動不動。神父陪著他們沉悶了一刻,轉身走出門。他知道他該說的都說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兩支槍,五顆手榴彈,二十發子彈交給了英格曼神父。阿顧和陳喬治拿出兒幾身便服,換下了傷員們的軍裝。


  晚飯後,女孩們想趁晚自習之前的空閒和傷員們聊天,還沒走近就听見紅菱的揚州話嘰里哇啦:“我們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在上海住過,她會跳!……”

  然後女孩們聽窯姐和傷兵們一塊起哄:“玉墨!給個面子嘛!……”


  書娟擠到女孩們最前面,聽那個叫玉墨的窯姐說:“人老珠黃了,扭不起來了!”“早聽說藏玉樓的玉墨小姐,今天總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書娟看見玉墨扭動著黃鼠狼似的又長又軟的腰肢,跳起舞來。其實書娟知道這叫倫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際圈裡十分普遍,但她認為給玉墨一跳便不堪入目。她認為玉墨動作下流眼神猥褻,就是披著細皮嫩肉的妖怪。她隱約記得半夜給父母吵罵驚醒時聽到的名字:趙玉墨。她還記得母親在父親生病時說:“什麼賤貨?還寄了參來!我買不起參嗎?不寫她'趙玉墨'三個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嗎?!”每回“趙玉墨”三個字從母親嘴裡吐出,都是被母親一嘴白而齊的牙嚼得碎碎的。書娟此刻不能斷定那玉墨就是這扭動如蟲的玉墨。看看這個賤貨,身子作癢哩,這樣狂扭。玉墨一直垂著眼皮,臉是醉紅的,微笑只在兩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 ​​一飛眼風,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厲害,一貫淑女,含蓄嬌羞不失大方,只在這樣的剎時放出耀眼的鋒芒,讓男人們覺得領略了大家閨秀的風騷。戴教官臉紅了。

  玉墨扭著,從戴教官身邊移開,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覺得女人身子和他只隔兩尺距離兩身衣裳,浪來浪去,實在讓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手足無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紀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著玉墨柔軟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裡拿的一把紙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荳蔻,回頭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兩眼發直的玉墨,轉過臉在他那隻好手上打一巴掌。荳蔻不知道隱藏自己的妒忌,她又懶得像玉墨那樣學一身本事。王浦生給她一打,回過神來,朝她笑了。這個大孩子一笑兩隻嘴角全跑到繃帶裡去了。荳蔻看著愛得心疼。荳蔻比大男孩王浦生還小兩歲,才十五,是被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從災區拐出來賣到堂子裡的。荳蔻在七歲就是個絕代小美人,屬於心不靈口不巧心氣也不高的女子,學個發式都懶得費事,打牌輸了賭氣,贏了逼債,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腳夫廚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總算學會了彈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們賞的,沒一件合身,還有補丁。妓院媽媽說她:“荳蔻啊,你就會吃!”她一點不覺得屈得慌,立刻說:“唉,我就會吃。”她唯一長處是和誰對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荳蔻說:“你老看她幹什麼?”

  王浦生笑著說:“我沒看過嘛。”


  荳蔻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到最大的舞廳看去。”王浦生說:“說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荳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腳上去踏三下。“渾講!你死我也死!”


  荳蔻這句話讓紅菱聽見了,她大聲說:“不得了,我們這裡要出個祝英台了!”
  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玉笙問:“誰呀?”


  紅菱不說,問王浦生:“荳蔻剛才對你說什麼了?”


  王浦生露在繃帶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紅發紫,嘴巴越發咧到繃帶裡去了。荳蔻說:“別難為人家啊,人家還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荳蔻傻大姐的話逗得大笑。李全有說:“荳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只有玉墨還在跳。她臉頰上的醉意越來越濃。

  她想著一個男人。

  這男人是我們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墮落不是因為他有那種聲色犬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為他生性過分純正,過分規矩。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不讓他靠近誘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對於誘惑毫無免疫力,一旦被誘惑又容易認真。他明知和一個妓女相好有多下賤,但他在起誓賭咒之後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他和朋友們爭論,說馬克思也愛過妓女。這個男人是我那個呆里呆氣的外公。他認識趙玉墨正是在一個舞場上。

  他剛從國外留學歸來,人們叫他“雙料博士”。他和趙玉墨結識是一場誤會。誤會由於他沒有識別娼妓的眼力。趙玉墨那天優雅之極,帶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雜誌 ​​。趙玉墨也許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戶人家的待嫁小姐。還裝出一點老小姐落落寡合的樣子。雙料博士問她肯不肯賞光去喝杯咖啡,趙玉墨點點頭,等他上來為她披外衣掛圍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們家族這段醜聞就不會發生了。但雙料博士的朋友們說那是“單身漢之夜”,我外婆去過國外,也懂這個洋節目,其中一些不傷大雅的葷內容不能讓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裡。

  僅此一夜便讓趙玉墨插了足。喝咖啡時她把剛讀過的東西販賣給他。他覺得她不時飛來的一兩瞥眼風太耀眼了,他給刺激得渾身細汗,喉口發緊,心臟腫脹。我外婆是從不釋放雌性能量的女人,並且很看低有這種能量的女人。從傳統上說,男人總是去和我外婆這樣的女人成立婚姻家庭,但從心理和生理都覺得吃虧頗大。但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資質多高、天性多風騷的女人一旦結婚必須要扼殺她們求歡的肉體渴望。把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夢,而反之,把淑女的氣質罩在一個娼妓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以娼妓對你,是可行的。譬如趙玉墨。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語言、作派。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投錯了胎,應該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難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麼嗎?她四書五經也讀過,琴棋書畫都通曉,父母的血脈也不低賤,都是讀書知理之輩,不過都是敗家子罷了。她是十歲被父親抵押給做賭頭堂叔的。堂叔死後,堂嬸把她賣到花船上。十四歲的玉墨領盡了秦淮河的風頭,行酒令全是古詩中的句子,並且她全道得出出處。在她二十五歲這年,她碰上了雙料博士。

  她心計上來了:先不說實話,迷得他認不得家再說。

  二十五歲的名妓必須打點後路,陪花酒陪不了幾盞了。我外公聽她講身世時,倆人在一間飯店的房間裡。外公剛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過去的三十六年全白過了。他旁邊躺著他的理想:娼妓其內淑女其表。這個時刻,他還不知道趙玉墨是徹頭徹尾的、職業的、出色的名娼妓。

  趙玉墨這夜豁出去了,連一文錢也不賺。她約雙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塊吃早飯。她破天荒地起個大早,給妓院媽媽五塊大洋,說是她昨晚生意不錯,多孝敬媽媽幾包煙。和雙料博士見面後,她開始講自己的身世。她摻了一半假話。說自己十九歲還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個負心漢。負心漢是要娶她的,她這才委身。幾年後負心漢不辭而別,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個月。她一番傾訴不僅沒噁心雙料博士,他還海誓山盟地說,他再也不做第二個負心漢。

  趙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裝內兜里發現了一張旅店經理的名片。她打電話問:“胡博士在嗎?”經理張口便稱她:“趙小姐。”外婆機智得很,把“趙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應,不多說話。經理便說:“胡博士說他今天下午四點來,晚一小時,請你在房間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趙玉墨的底給摳了。她向我外公攤底牌時,我外公堅決否認趙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動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學朋友,才讓他相信南京只有一個趙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樓的名娼。這時已太晚。趙玉墨的心術加房中術讓我外公惡魔纏身,他說趙玉墨是人間最美麗最不幸的女子,你們這樣歧視她仇恨她,虧你們還是一介知識分子。

  我姨媽書娟就是在這段時間零零星星聽見趙玉墨這個名字的。


  其實讓我外公這類書呆子幡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傷傷地吞嚥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實。他標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從不傷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傷的弱者。我外婆這時真病、裝病一起來,眼神絕望,嬌喘不斷,但對我外公的外出不再過問。這就讓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傾斜,碰上趙玉墨小打小鬧、使小性子,他已不覺可愛,他煩了。一張出國講學邀請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屆時撒謊已撒油了,讓三角關係給磨煉出來了。他跟趙玉墨說講學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趙玉墨的一萬個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卻無力阻攔。這時趙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實是在受失敗的折磨。她垂著的雙眼一抬,目光立刻給對面的眼睛頂回來——書娟一臉黑暗,眼睛簡直在剝她的皮。

  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剎那間她那麼心虛,那麼理虧,這個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讓她知道書香門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來的,貴賤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錢夾裡看見這女孩的照片,而見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麼叫“自慚形穢”。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樣的男人?連戴教官都不見得拿她當人看。她這一想幾乎要發瘋了,二十年吃苦學這學那,不甘下賤,又如何?不如就和紅菱荳蔻一樣,活一時快活一時。玉墨在人們眼裡搖身一變,上流社會的舞姿神態蕩然無存,舞得妖氣十足,浪蕩無比,舞到男人身邊,用肩頭或胯骨狎昵地擠撞他們一下,跳著跳著,解開狐皮護肩,向戴教官一甩。裡面是件厚毛線外套,她也一顆顆解開絨球鈕扣,邊跳邊脫衣。她想:可把那長久以來曲起的腸子伸直了。伸張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們的喝彩聲中得意忘形,笑得連槽牙也露出了兩顆。丘八們覺得變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們招惹得心裡身上都不干不淨起來。

  這時玉墨來到戴教官身邊,只穿一層薄綢旗袍的胸脯顯出兩團圓乎乎的輪廓,戴教官眼睛飛快地往那裡跑了幾趟,不敢滯留,迅速 ​​回到玉墨臉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樣了;他此刻的觸覺全長在目光裡。她順手拉他一把,他便潰不成軍,兵敗如山倒地依在她懷裡。她在眾男女的瘋狂大笑中摟著他舞下去。那個叫書娟的女孩秀雅無聲地罵她“騷婊子,不要臉”。

  讓她罵去,這莊重的院牆外面,人們命都不要了,還要臉做什麼?!要臉不要臉,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褲子。


  人們看著戴教官終於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來。女孩們不知該如何看待這個局勢,有的慢慢走開了,有的跟著起哄。書娟的臉正對著玉墨,她什麼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對這婊子有一點表示,哪怕是憎 ​​惡,都貶低她自己。她高貴就高貴在此,像菩薩看待蛆蟲一樣見怪不驚。

  書娟的淡漠果然刺傷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機關算盡,怎麼可能對付這樣一家人?容忍你像蛆一樣拱著;蛆也要存活呀,他們高貴地善良地對此容忍。

  玉墨這下子司真學會了做紅菱、做荳蔻了,就破罐子摔,摔給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兩隻胳臂成了兔絲,環繞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傷臂讓她擠疼,卻疼得情願。她突然給戴教官一個知情的詭笑,戴教官臉上掛起賴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慾火中燒,他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禍呀。

  所有窯姐和軍人都知道倆人的一答一對是什麼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荳蔻的手,問她大家在笑什麼。荳蔻在他蒙了繃帶的耳朵邊說:“只有你童男子問呆話!”她以為她是悄悄說話,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笑聲又添出一層油葷。紅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這時出現在門口,用英文說: “安靜!”


  沒人知道他說什麼,紅菱說:“神父來啦?請我跳個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說:“你們國難當頭了,知道不知道?”


  紅菱說:“我們不跳就不國難當頭了?”


  “這裡不是'藏玉樓'、'碧螺苑'。”阿多那多聲音粗大得嚇人,和揚州掌勺師傅一樣的音色。


  “喲!神父,你對我們秦淮河的門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來過呀?”喃呢說。我姨媽書娟轉身便走。在我寫的這個故事發生之後,她對妓女們完全改變了成見。不過她長長的一生中,回憶這一群風塵女子時總會玩味她們的笑聲。她們真是會笑啊。人們管她們的營生叫做:“賣笑生涯”,看來滿貼切。光是書娟在那個晚上就領略到她們各色的笑,她覺得應該專為她們不同的笑編一個字典,註釋每一個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編成一個色譜,從暖到冷,從暗到亮。

  她們這些女子語言貧乏,笑卻最豐富,該說的都在笑聲之中。不過我姨媽能夠這樣從美學上來認識這群女子還得一個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寫的這個事件。

  我此刻想像當年書娟的背影怎樣留在趙玉墨的視野裡,那是個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於表示鄙夷。書娟是在阿多那多說“安靜”這個英文單詞時走開的。

  她走得很慢,走走,輕輕一踢地上的落葉。她想為母親報復一下叫趙玉墨的娼妓。身後響起一陣一陣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說:“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妓女們愣了一下,紅菱的揚州話接道:“隔江猶唱後庭花。”

  “紅菱不是繡花枕頭嘛!”不知哪位窯姐大聲調笑:“還會詩呢!”


  “我一共就會這兩句。”紅菱說著,又笑,“人家罵我們的詩,我們要背背,不然挨罵還不曉得。”


  喃呢說:“我就曉得。荳蔻肯定也不曉得。保證你罵她她還給你彈琵琶。”荳蔻說:“彈你媽!”


  書娟已走到住宿樓下面。她沒聽見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著書娟單薄的背影走進了樓的門洞,才回過衝來,聽一屋子男女在吵什麼。紅菱說:“……
  又沒炭給我們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麼法了?!”


  “這是什麼時候?啊?!”阿多那多說,“還要木炭烤火呢!還要什麼?!要不要我上街叫幾碗小餛飩給你們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處是死屍!”

  軍人們不聲響了,戴教官臉上的紅潮已退下去。

  荳蔻尖叫:“出牌呀!”人們一哆嗦,像從夢裡醒來。


  女孩們用她們的形式抗議窯姐們。她們在書娟的組織下,在每晚祈禱前合唱聖經詩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學過風琴,因此不缺風琴手。她們穿著禮拜天的唱詩袍子,個個把小臉繃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熱鬧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佔領南京的日本軍隊聽見火光和血光聲中升起的聖經詩篇,歌聲清洌透明,一
個個音符圓潤地滴進地獄般都市,猶如天堂的淚珠、正在縱火、揮舞屠刀、行施姦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攏一霎。後來他們中的一些人活到戰敗之後,活到了帝國光榮的夢想幻滅,活到了晚年,還偶然記起這遙遠的童貞歌聲。英格曼神父起初為歌聲不安,恐怕歌聲驚動滿城瘋狂的佔領軍,使教堂變成更大的目標。但當他走到禮拜堂,看見女孩們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釋然了。在這種時候一座毀於武裝對抗的大都市,或許能被寬容的歌聲安撫。誰會加害這些播送無條件救贖的女孩呢?狼也會在這歌聲中立地成佛。歌聲一夜一夜繼續。窯姐們和軍人們的狂歡也夜夜繼續。英格曼已經放棄幻想:日本軍隊三番五次從安全區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學生去姦污殺害,一些有門路的人弄來船隻,從安全區逃走。相對來說,教堂是安寧和安全的。他只對窯姐們帶來的污糟氣氛而憤怒,後悔當初對她們心太軟。

  這天夜裡,雨加小雪使氣溫又往下降了十來度。

  英格曼神父在生著壁爐的圖書室閱讀,也覺得寒意侵骨。圖書館的窗子失修,天棚又過高,陳喬治不斷來加炭,還是嫌冷。陳喬治再次來添火時,英格曼說該省就省,日軍佔了炭窯,炭供應不上,安全區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凍死。他以後就回臥室區夜讀了。下半夜時,英格曼神父正準備熄蠟燭就寢,聽見圖書室有女人嗓音。他想這些女人真像瘡痍,不留神已染得到處皆是。他披上鵝絨起居袍,走到圖書室門口,看見玉墨、喃呢、紅菱正聚在壁爐的餘火邊,各自手裡拿著五彩的內衣,邊烤邊小聲嘰咕笑鬧。竟然在這個四壁置滿聖書、掛著聖像的地方。英格曼神父手腳冰涼,兩腮肌肉痙攣。他認為這些女人不配聽他的憤懣指責,便把法比· 阿多那多叫來。
  “法比,怎麼能讓這樣的東西進入我的圖書室?!”


  法比· 阿多那多拳頭都握起來了。他破口大喊:“褻瀆!你們怎麼敢到這裡來?這是哪裡你們曉得不曉得?!”


  紅菱說:“我都凍得長凍瘡了!看!”她把蔻丹剝落的赤腳從鞋裡抽出,往兩位神父面前一杵。見法比避瘟似的往後一蹴,喃呢咯咯直樂,玉墨用胳膊肘搗搗她。她知道她們這一回闖禍了,從來沒見這個不陰不陽的老神父動這麼大聲色。“走吧!”她收起手裡的文胸,臉烤得滾燙,脊梁冰涼。

  “我就不走!這裡有火,幹嗎非凍死我們?”紅菱說。


  她轉過身,背對著老少二神父,赤著的那隻腳伸到壁爐前,腳丫子還活泛地張開合起,打啞語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離開這裡,我馬上請你們所有人離開教堂!”阿多那多說。“怎麼個請法?”紅菱的大腳趾頭勾動一下,又淘氣又下賤。


  “我可以動用安全區的警察來請你們!”阿多那多威脅。


  “哪 ​​位警察阿哥?姓什麼?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僱。他們一聽姑奶奶在這裡生凍瘡,馬上雪裡送炭。”紅菱洋洋得意,烤了一隻腳丫再烤另一隻腳丫。

  玉墨上來拽她:“別鬧了!”


  紅菱說:“請我們出去?容易!給生個大火盆。
  實在捨不得炭,給點燒酒也行。”


  “陳喬治!”英格曼神父發現樓梯拐角伸伸縮縮的人影。那是陳喬治,他原先正往這裡來,突然覺得不好介入糾紛,耍了個滑頭又轉身下樓。


  “我看見你了!陳喬治,你過來!”


  陳喬治木木登登地走了過來。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問地說:“神父還沒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沒懂嗎?”英格曼神父指著壁爐。


  “我這就打算來熄火。”陳喬治說。


  陳喬治是英格曼神父撿的乞兒,送他去學了幾個月廚藝,回來他自己給自己改了個洋名:喬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說。


  紅菱眼一挑,笑道:“喬治捨不得凍壞姐姐我,對吧?”


  陳喬治飛快地瞪她一眼,這一眼讓英格曼衝父明白,他已在這豐腴的窯姐身上吃到甜頭了。雨霏霏一下兩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們從心裡泛出一陣陣陰冷。紅菱和陳喬治在鍋爐後面好了一場,紅菱用手帕蘸著唾沫擦著陳喬治臉上蹭的鍋灰,“說,酒藏在哪裡?”“

  說了就把我攆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養你。”


  “真不能說!……”陳喬治的腮幫給紅菱用兩個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別逼人家嘛!”


  “還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喲!嘴巴子掐出洞來了!”


  “掐?我還咬呢!”紅菱說著嘴就上來了,一口咬住陳喬治的耳垂。


  陳喬治覺得一陣熱往下走,又去解紅菱的旗袍鈕扣。紅菱躲他:“酒窖在哪兒?”


  陳喬治答:“你給了我我告訴你。”


  “告訴我我就給。”


  “你先給。”“你先講。”


  陳喬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兩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倆人下到菜窖旁邊的一間矮窯,紅菱用手一摸,裡面全是陶酒壇子。她抱了兩壇出來,叫陳喬治擦根洋火。紅菱說:“哎呀,是'女兒紅'。”

  陳喬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彌撒給教友喝的,因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國的紅葡萄酒,進口紅葡萄酒又太貴,他不得已用“女兒紅”代替紅酒。陳喬治一面勸阻,一面幫紅菱往外搬酒壇。

  女孩們發現窯姐們這一夜很靜。外面零星的槍聲顯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時,她們聽見窯姐們唱起小調來,是江南人人都熟的“採茶調”。窯姐們和軍人們大多數是江南人,江南現在沒有了,只剩下他們口中的“採茶調”。開始調子還快活輕佻,慢慢有男人聲音加入,拖緩了節拍,音調也不准了。這有點黃腔左調的江南小曲變得像哭一樣難聽。儘管難聽,女孩們聽得心酸起來。她們也都是頭一次想到“江南沒有了啊” 。“採茶調”在一根琵琶弦上彈奏,聽去像沿街乞討。酷似乞討的琵琶聲不知怎的把王浦生的眼淚先惹了出來。王浦生的眼淚剎那間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淚。窯姐們和軍人們開始只說聚一塊打兩圈牌,喝喝酒,幾口酒下去,“採茶調”便唱起來了。他們這才發現心裡還是有那麼些人可牽記,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塊沒了。也還是有一些好風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畝水田三分菜園也好,都和江南一塊沒了。酒是壞東西,勾引起他們一肚子傷心事。我姨媽書娟這天夜裡鬧起失眠來。她前天認出玉墨後就想如何替母親報復這個婊子。也是替自己報仇。書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頭上:不是這婊子她這時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塊。只要和父母相廝守,是生是死她都認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窩,套上羊毛長統襪,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裡炭火還在眨動。她實在沒有報復的武器,便把火鉗子放在炭火上燒。她想,在那婊子細皮嫩肉的瓜子臉上燒個紀念吧。她抓起燒紅的火鉗,輕聲走出門。

  書娟走到瀟瀟冬雨中,聽見低啞的琵琶彈奏著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聞的“採茶調”。它貧賤俗媚的音符給彈得如此低沉,讓書娟感到不倫不類。

  她一直往前走,現在站在倉庫的門口了。倉庫門開了一條縫,裡麵點著幾盞蠟燭。一股酒氣從門縫裡冒出。書娟只是想,火鉗子燒紅的一頭可別涼掉。雨冰冷冰冷,別澆壞她的凶器,澆滅她的果敢。

  只要喚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發現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麼沒人唱了。”荳蔻從琵琶上抬起臉。


  王浦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嘴角又跑到繃帶裡不見了。這回是紅花綠葉的繃帶,王浦生給包紮得像個小姑娘。


  荳蔻把琵琶一扔,說:“都是它不好!就這一根弦,比瞎子彈三弦要飯還難聽。”她說著用袖口抹抹眼睛。


  “誰站在外頭啊?進來吧。”玉墨說。


  外面黑,書娟趕緊往更黑處躲一步,一腳踩在坑洼處,趔趄得把火鉗子落在雨水里,有氣無力地“嗤”
  了一聲,白煙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門外它還在冒。


  書娟已經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聽見一串槍聲響在城西。又在槍斃戰俘了。他聽說槍斃已是對中國戰俘或嫌疑戰俘最好的優待;日本兵們已經膩煩用子彈了。他們的殺戮方式越來越五花八門。每次出去找糧,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兩個膝蓋虛弱打晃。他感謝上帝,讓他長了一張洋面孔。在屠宰場一般的南京城,他這面孔等於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著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聲響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個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還是喝不慣西洋人的酒。

  夜深時分,他回歸本性,呷兩口燙熱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國市井小民的口味:幾塊蘭花豆腐乾,半個成鴨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裡的“女兒紅”,勁頭是差了點,但比洋酒順嘴順腸胃多了。他走到院裡,看見倉庫裡的燭光,扒在門縫上,看見一地的陶酒壇。傷兵和窯姐們倚倚摟摟,哼哼唧唧,南京城風化最糟的一隅搬進這裡了。他推開門,在胸口劃著十字,聲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單調,加上頭 ​​腔胸腔鼻腔共鳴:“你們還有什麼幹不出來的?做彌撒的酒也給你們偷來作樂!”紅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後的陳喬治擋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擼下自己的玉鐲:“喏,這個少說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後蹩,一副小孩子不情願地把半塊糕餅分給別人的憨俏模樣。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後一背,根本不去看紅菱:“你們這樣的女人,不必躲在這裡啊——吃著教堂的糧。佔著教堂的房,你們出去,自有日本人餵你們好酒好肉!”戴教官兩眼通紅,從一個當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來:“你說什麼?!”玉墨在他肩上使勁一按。

  紅菱還是嬉皮笑臉,“幹什麼呀?明天活著不活著都不曉得,較什麼真?”她轉向阿多那多,熱呼呼一嘴酒氣:“對不對?敢擔保哪個砲彈不落在這院裡,轟隆隆!……什麼酒呀,風化呀,狗屁!拿著,去典了。夠我們喝幾夜的吧?也夠請你神父客了!來來來,還有酒沒有?給神父倒上!荳蔻,琵琶呢?”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們……”紅菱打斷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嗎?”她指著王浦生,“這個孩子傷口都爛了,還不讓人想想媽媽呀?”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閉著眼昏睡,瞼色和死了的人沒有區別。他的頭枕在叫玉笙的窯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蓋在他身上。阿多那多走過去,摸摸王浦生的脈搏。燒得不低,顯然是傷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個醫生來。”阿多那多說。


  “所以嘛,樂一個時辰,算一個時辰,都是死過的人。找們就得好好陪他們樂樂……”紅菱自己讓一個酒嗝給噎一下。


  “閉嘴。”阿多那多說。


  “閉就閉。”紅菱說。她靜了不到兩秒鐘,又說:“我這人就是沒脾氣,好講話,能吃虧。一個玉鐲換你幾壺酒,……”


  “閉嘴!”阿多那多大吼。


  紅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閉著嗎?”


  “陳喬治!”阿多那多叫道。


  陳喬治藏不下去了,從喃呢和另一個窯姐身後走出來。他想,這碗伙夫飯,恐怕要吃到頭了。


  “去,拿藥包來。快點!”陳喬治嘴一張,紅菱說:“快去!我替你謝謝神父!”陳喬治跑出去。阿多那多陰沉著臉,仍學著英格曼神父平直單調的語調說:“昨天一個日本軍官一口氣砍掉十個中國人的人頭,血把刀刃給燙軟了,他才歇下來。”大家都不做聲,過了半分鐘,李全有說:“你看見了?”阿多那多說:“嗯。”“你還看見什麼了?”“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來。
  ……一個池塘里死屍都滿了,水通紅的,還有小孩子。”他說完就轉身出去了。紅菱說:“喝喝喝,說不定過幾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荳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說什麼。她見喬治拿了藥包回來,從裡面取出消炎藥粉。她手腳麻利地把藥粉倒在自己的碗裡,用食指划拉了幾圈,看小半碗酒和藥粉混勻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 ​​乖乖”,又是“ ​​寶貝”地低聲哄著,把藥酒給王浦生喝下去。王浦生睜開眼,老了似的眼皮疊起一摞皺紋。

  他說:“謝謝你,荳蔻。”荳蔻說:“不要謝我,娶我吧。”


  這回沒人笑她。“我跟你回家種田。”荳蔻說,小孩過家家似的。


  “我家沒田。”王浦生笑笑。“你家有什麼呀?”


  “……我家甚麼也沒有。”


  “……那我就天天給你彈琵琶。我彈琵琶,你拉個棍,要飯,給你媽吃。”荳蔻說,心裡一片甜美夢境。

  “我沒媽。”荳蔻愣一下,雙手抱住王 ​​浦生,過一會,人們發現她肩膀在動。荳蔻是頭一次像大姑娘一樣躲著哭。

  天快明他們才睡。睡到女孩們開始朗讀課文,才醒來。他們醒來發現荳蔻不在了。阿顧說他看見荳蔻在院裡走,醉得不輕,支使阿顧去幫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說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難聽死了。阿顧哄她等天亮 ​​再去幫她拿。她說哪裡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聽不見她彈琵琶了。阿顧騙她,說他不識路。她說秦淮河都不認識呀?她指路給阿顧,說琵琶弦擱在她的梳妝台抽屜裡。阿顧又騙她,說他太瞌睡,等他睡一個時辰一定幫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荳蔻還沒回來。阿多那多去安全區請的醫生倒是來了。醫生說安全區美國女校長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給日本兵輪姦後又捅了兩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荳蔻。

  我根據我姨媽書娟的敘述和資料照片中的荳蔻,設想出荳蔻離開聖瑪麗教堂的前前後後。照片有三張:正面的臉、側面的上半身、另一個側面。荳蔻有著完美的側影,即使剃掉了頭髮,面孔浮腫。想來是哭腫的,也有可能是讓日本兵打的。當時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當屍體棄在當街。事發在早上六點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維持秩序,在一個劫空的雜貨舖裡排隊享用荳蔻。雜貨舖裡有一個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荳蔻的刑具。日本兵們只穿著遮襠布等著輪到自己。荳蔻手腳都被綁在椅子扶手上,人給最大程度地撕開。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罵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給他們清靜,便抽她耳光。她靜下來不是因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終身,要彈琵琶討飯與他和美過活。

  這一想荳蔻心粉碎了。荳蔻還想到她對王浦生許的願:她要有四根弦就彈“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給他聽。她說:“我還會唱蘇州評彈呢。”她怕王浦生萬一閉眼嚥氣,自己許的願都落空,便從教堂的牆頭翻出去了。荳蔻從小被關在妓院,實際上是個受囚的小奴隸,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東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處斷壁殘垣,到處是火焚後的廢墟,馬車倒在路邊,店鋪空空蕩盪,荳蔻馬上後悔了。她轉身往回走,發現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遲遲不來,陰霾濃重的清晨五點仍像午夜一般黑。荳蔻再走一陣,越走越亂。假如她沒有看見一個給剖開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許她有一線希望躲避過後來那一劫。
  她聽見三個日本兵走過來時,便往一條偏街上跑。

  三個日本兵馬上追上來。荳蔻腿腳敏捷,不一會便鑽進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過胡同時,突然被一堆軟軟的東西絆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臟。荳蔻的驚叫如同厲鬼。她頓著足,甩著兩隻冰冷黏濕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鐘,然後就邊跑邊叫,嗓音叫得千瘡百孔。

  荳蔻這一叫就完了。三個已放棄了她的日本兵包圍了她。她的叫聲吵醒不遠處宿營的一個騎兵排,馬上也巡著花姑娘的慘叫而來。


  十五歲的荳蔻被綁在椅子上,只有一個念頭:快死吧,快死吧,死了變最惡的鬼,回來掐死咬死這一個個拿她做便盂的野獸、畜生。這些個說畜話胸口長獸毛的東西就這樣跑到她的國家來恣意糟踐,她只盼著馬上死去,化成一縷青煙,那青煙扭轉變形,漸漸幻化出青面獠牙,帶十根滴血的指甲,並且刀槍不入,行動如風。青面獠牙的複仇女鬼嘎嘎地獰笑,讓這些人形野獸望而喪膽……
  荳蔻在被救活之後,常常獰笑不止,“嘎嘎嘎嘎”,讓臨時醫院的病友毛骨悚然。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紀念“南京大屠殺”的圖片展覽會上,看見了另一張荳蔻不堪入目的照片。

  這是從日本兵營的檔案中查獲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綁在一把老式木椅上,兩腿撕開,正對著鏡頭,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斷掙扎而使鏡頭無法聚焦。我認為那就是荳蔻,日本兵們對這如花少女施暴之後,又下流地將這個釘在恥辱十字架上的女體攝入鏡頭。

  被醫治的荳蔻精神時而錯亂,時而正常,她在幾種精神狀態下都牽記著王浦生。尤其當她癲狂發作,口口聲聲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給王浦生送行截肢手術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國醫生把這情形告訴了王浦生。手術室是臨時佈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臥室,因為安全區救護太多傷員,麻醉劑嚴重缺乏,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術只能用少量麻醉劑,手術後半部分,劇烈的疼痛反撲過來。王浦生嘴上咬了一塊毛巾,覺得荳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荳蔻下體被撕爛,肋骨被捅斷,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鋸每一刀每一針上,王浦生鬆開了牙關,長長地嚎叫一聲。

  我姨媽書娟和她的女同學們是從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荳蔻的可怕遭遇。開始她們發現氣氛變得怪異,窯姐們都安靜得很。她們向阿多那多打聽,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們是知道王浦生傷勢的。阿多那多只說了一句:“是荳蔻出了事。”
  “出了什麼事?”


  “……”她們再追著問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問什麼?讀你們的書去!”這時他們聽見英格曼神父說:“應該讓孩子們知道這件事。”英格曼神父這時站在她們的教室門口。

  接下去,女孩們聽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單調的聲音,把荳蔻的遭遇講述一遍。她們全傻了。

  只有凶險事發生在身邊一個熟識者身上,才顯出它的實感它的真切和險惡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荳蔻初來的那兩天,她們為了她盛走一碗湯和她發生的那場衝突。想想荳蔻好苦,十五歲的年華已被當貓狗賣了幾回。她但凡有一點活路,能甘心下賤嗎,誰說婊子無情?她對王浦生就那麼一往情深。她們又想到荳蔻一雙長凍瘡的紅手給傷兵們洗繃帶,晾繃帶,想到荳蔻爬到核桃樹上,把一隻房檐上掉下的野貓崽子放回去,還想到荳蔻坐在伙房門口替陳喬治剝水發蠶豆……她們竟心疼不已,覺得哪個窯姐換下荳蔻都行,幹嗎偏偏是十五歲的荳蔻呢?從那以後,阿多那多把他從外面拍回的照片洗出來給女孩們看。女孩們都用手摀住眼睛,然後從指縫去看那橫屍遍野的江洲,燒成炭的屍群,毀成一片瓦礫的街區,一池鮮血的水田……英格曼神父完全改變了對女孩們的教育方針:他要她們看清楚,並且要永遠記住。女孩們漸漸地敢於正視這些照片了。

  她們的歌聲綻放在夜空中,伸展如絲絨,柔軟地摩挲著黑色的夜晚,摩挲在那些殺人殺得痙攣的神經上。


  劊子手們覺得這樣的歌聲是在打擾他們。歌聲播撒著聲聲追問。播撒著弱者的正義審判。一些信奉者持著屠刀迷惘了。迷惘可是他們不需要的。他們轉著頸子向夜空裡找尋:歌聲來自何處?

  女孩們唱著,目光漸漸老成,悲愴,和她們的年齡毫不相符。


  窯姐們打著牌,突然也把女孩們的歌當小調哼起來。她們打牌不再快活輕鬆,常為一點小事罵起裝。所有人的刁鑽古怪都發作了。荳蔻下場那麼慘,她們似乎靠打打架罵罵人才能把恐怖、怨艾、無望發作出去。她們個個暴躁怪戾,一觸即炸,連一向淑女涵養的玉墨也犯潑,為打牌輸了幾文錢和自己師妹玉笙罵街。戴教官勸了幾句,勸不住,覺得無趣之極,心情灰敗到極點。前途後路兩茫茫,身為軍人整天和一幫脂粉女子廝混,倒不如半個月之前戰死爽快。他走到院裡,雨停了,這個大型屠殺場的夾縫裡真靜,靜得人心驚肉跳。

  他慢慢走著。不久發現自己站在墓園裡。他來這裡做什麼?找那些被英格曼神父繳走的武器?他尋找武器做什麼?是從這裡出去找日本人報仇?或者他對這種一日一日的消磨不耐煩了?他是個軍人,在幾十萬大軍潰敗之後,在成千上萬的戰友被槍斃、砍頭、活埋之後,還能如此一日一日消磨,不覺可恥。

  戴教官走了一圈,沒有發現哪一處土被翻過。

  剝土的痕跡也許被雨消滅了。他的目光落在一座座石雕的十字架上。傳教的美國人真傻,走了大半個地球,來這裡葬身。他們的上帝是個鐵路警察,管不了這一段的。可哪一段他也沒管好啊。戴教官掛著一個慘笑,站在那不相識的死者墓前,劃了個十字。
  戴教官回到住處不久,聽見教堂裡一片嘈雜。

  阿顧跑來,說一群日本兵在教堂正門外面,要闖進來搜查中國散兵游勇。阿多那多神父正在阻止他們。

  英格曼神父叫傷員們立刻轉移到酒窖裡。


  十分鐘後,五個傷員在酒窖里安頓下來。阿多那多氣喘吁籲地鑽進來。他額頭被刺刀挑破,血流了一臉。白色的教袍子領子也染得殷紅。他對傷兵們說鬼子已經被他堵出去了,但傷員們暫時不可出來。他掀起一個小蓋子,漏進一點灰色的光和灰色的空氣。他說這是唯一透氣口,希望大家忍耐。

  阿多那多剛要出去,戴教官喊住他:“槍和手榴彈藏在哪裡?”


  阿多那多說他不知道。不過他聲音是要他們明白他是知道的,但他不說。“神父,我們有槍的話,這裡面不會再出荳蔻那樣的事!”戴教官說。

  阿多那多請他放心,有英格曼神父和他,荳蔻那樣的事萬一發生,也只會在他們兩個神父變成屍體之後。


  從那個透氣口,戴新官可以聽到外面的聲音。

  英格曼神父正告訴女孩們,從下午起,教堂不再是安全港,看來日本人有奸細,探聽到教堂裡藏有中國傷兵。或許奸細們早就注意教堂了——教堂不斷扔出的血污棉球,以及特里默醫生的幾次出現在教堂門口的急救車為他們提供了線索。半夜時分教堂裡再次哄亂起來。瘋狂的狗叫就在附近。戴教官從透氣口聽到英格曼神父在大聲斥責什麼。他一改平直單調的嗓音,中國話的抑揚頓挫全都精確之極:“已經告訴過你們,這裡沒有軍人,你們居然擅自闖入中立地帶,我可以向國際安全區的律師起訴你們!……”

  “對不起,我們下 ​​午的造訪被閣下謝絕了。”一個男人聲音說。戴教官判斷此人是日本人僱的翻譯。


  李全有說:“出去找把鍬,也能拼一傢伙!”


  戴教官做了一個叫他斂聲的手勢。

  他這時聽見阿多那多說:“神父,我這就去國際安全區,請拉比先生和梅凱律師。”不久聽見一聲槍響。


  “法比!……”英格曼神父叫道。“沒事,神父!——”法比· 阿多那多微弱地說。

  “你們竟敢向美國神職人員開槍!”英格曼神父咆哮。李全有聽不下去了。他一瘸一拐向窖口摸去,戴教官拉住他。“誰也不准動,動一動軍法從事。出去會牽累兩位神父。我出去看一下。”

  這個時候,玉墨和其他窯姐們都藏在倉庫的閣樓上,閣樓也堆滿快要風化的報紙、書,她們站在散滿老鼠糞的報紙文件堆上,從窄窄的木窗格往外看。

  院子被日本兵的十幾把大電筒照得雪亮,而持電簡者面目隱掉,陰森可怖。槍聲驚醒所有女孩,她們並不知道,槍聲就響在院子裡,只覺得它太近了。黑暗中她們叫喊:“哪裡打槍?阿多那多神父!……阿顧!……”

  阿多那多捂著中彈的右腿,對女孩們的宿舍喊道:“不要出來!……”


  她們集中到臨院子的屋子,從窗簾縫隙往外看。

  她們和窯姐們看到的是同一個場面,只是角度不同:首先是躺在阿顧懷裡的阿多那多,然後是架在他們周圍的刺刀。英格曼神父穿著棗紅色鵝絨起居袍,手持一個帶玻璃罩的燭台。這是她們如此近距離地看著日本侵略者。因為聯想到荳蔻和傷員們,也因為聯想到那些照片上的地獄圖景,她們此刻眼中的日本侵略軍便是穿馬褲皮靴的惡鬼。

  我姨媽書娟在晚年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夜裡她赤著兩腳站在地板上,卻毫不感覺到寒冷。她看見拿著電筒的日本兵仰頭向樓上看來。當然是看不見暗處的女同學們。但她們剛才那童音未褪、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足以使這群日本男人痴迷。日本男人有著病態的戀童癖,對女童和少女之間的女性懷有不可告人的慕戀。他們的耳鼓被剛才那一聲聲絲絨股的呼喊抹過去,拂過來,他們在這個血腥時刻心悸魂銷。或許這罪惡情操中有萬分之一的美妙,假如沒有戰爭,它會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發的黑暗詩意。但戰爭使它不同了,那病態詩意在這群日本士兵身心內立刻化為施虐的渴望。一群少女,一群童稚未泯的女孩。西方和東方的男性文化中,都仙化過這樣的唱詩班女孩。

  這群日本兵就駐紮在幾條馬路之外,在他們禍害這一帶時,常常聽到天使一般的唱詩。此刻他們明白了,這便是天使們飄繚的仙地。


  日本兵的領頭者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中佐,長著日本男人常見的方肩短腿,眉宇間英氣逼人,若不是殺人殺得眼神發直,他也不失英俊。他向英格曼衝父大聲說了一句話,旁邊的中國翻譯說:“即使是國際安全區內,皇軍也隨時進行例行搜查。”英格曼神父說:“謊言。”他看了翻譯一眼,見他無意翻譯他的駁斥,便轉用英文說:“純粹是撒謊。”

  中佐懂一些英文,把“撒謊”二字聽進去了。他上來便給了英格曼神父一個耳光。


  “你的部隊番號我知道,我會起訴你的。”英格曼神父克制了以手去捂腮幫的動作,他感覺一顆牙齒被擊得鬆動了。


  中佐通過翻譯對英格曼神父說:“歡迎起訴。你們美國人動不動就拿這個最沒用的詞給自己壯膽。”


  “你侵犯美國地盤,就是侵犯美國國土。”阿多那多說道。


  “侵犯美國國土,又怎樣呢?”中佐說。他的聲音在冷笑,並笑得優越驕狂,但他的臉容僵在那個平和淡漠的神情上。這是個不會笑的面孔。或者他鄙夷笑這一高級靈長類在進化後期生髮的面部表情。

  “那就是向美國挑釁。”英格曼神父說。


  “十月二十三號,炸沉了你們美國保護南京的軍艦,這個挑釁更直接吧?貴國做出任何軍事反應了嗎?”

  “但願你能活著看見美國的反應。”英格曼神父說。“你威脅大日本皇軍?”“面對十八支刺刀,發出威脅的倒是我?”

  中佐通過翻譯宣布:他們軍務在身,不再費口舌了,搜查馬上開始。


  英格曼神父舉起手:“上帝做證,要想搜查,踏著我的屍體過去吧。”他上前一步,胸口蹭在了兩把刺刀尖上。其中一把一 ​​挑,鵝絨起居袍被劃開一個大口子,白花花一片鵝絨飛在煞白的電筒光柱裡。

  樓上的女孩們都叫起來:“英格曼神父!”


  陳喬治這時從鍋爐後面出來,想看看神父怎樣了。日本人從牆頭翻越而入時,他正在鍋爐房等待與紅菱幽會,卻縮在暖洋洋的角落裡睡著了。槍聲把他驚醒之後,他始終躲在暗處觀望。陳喬治胸無大志,堅信好死不如賴活著,最近和紅菱相好,覺得賴活著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見英格曼神父被打的剎那,一把提起那把坐變形的舊木凳。尊貴的神父居然挨了一耳摑子,他本能地要去替神父撈回尊嚴。
  但他一看十八個鬼子兵荷槍實彈,“賴活著”的信念又強大起來。他心裡罵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神父把他從十三四歲養到現在,供他吃穿,教他認字,發現他實在不是皈依天主的材料,還是不倦地教他讀書。神父固然是無趣的人,待他也是嫌惡多於慈愛,但沒有神父是沒有他陳喬治的。沒有人五人六的教堂廚師陳喬治,哪來的如花美眷王紅菱呢?想到此,正是英格曼神父胸膛挨了一刺刀的當口。陳喬治一出現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不管兩位神父怎樣抗議,做證,中佐都命令手下剝去他的衣服。中佐在這個赤裸的中國男青年身上端詳,指著他討飯挨狗咬留在腿上的疤說:“槍傷。”

  “這是狗咬的。”陳喬治說。英格曼神父說:“他是我十多年前收養的乞兒。”“是啊,神父也可以收養中國戰俘。”

  “荒謬。”


  中佐脫下白手套,用食指指尖在陳喬治額上輕輕摸一圈。他是想摸出 ​​常年戴軍帽留下的淺槽。但陳喬治誤會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腦瓜,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頭躲了出去。中佐本來沒摸出所以然,已經懊惱不已,陳喬治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軍刀。陳喬治雙手抱住腦袋就跑。槍聲響了,他應聲倒下。這時戴教官走了出來。他一手吊在三角巾裡,頭上纏著洗不去血蹟的舊繃帶,站在日本兵面前。

  兩位神父讓一系列突變弄得不知如何反應了。

  中佐那種會冷笑的字句又出來了。但翻譯只是刻板地說:“神父,美國的中立地帶不再中立了吧?”

  英格曼神父鎮定地說:“他現在手無寸鐵,當然是無辜百姓。”中佐不理會他,繼續自己的思路:“這裡面一共窩藏了多少中國軍人?”

  戴教官開口了:“我是私自翻牆進來的,不干神父的事。你們可以把我帶走了。”


  “是要我們搜查呢,還是你請你的同伴自己走出來。”中佐通過翻譯問戴教官。


  英格曼神父此刻走到戴教官面前,對中佐說:“我再警告你一次,這是美國人的地盤,你在美國境內開槍殺人,任意帶走無辜的避難者,後果你承擔不起!”“你知道我們的上級怎樣推卸後果的嗎?他們說:那不過是軍隊中個人的失控之舉,已經對這些個人進行軍法懲處了,實際上沒人追究過這些'個人之舉'。明白了嗎,神父?戰爭中的失控之舉每秒鐘都在發生。”中佐流暢地說完,又由翻譯乾巴巴地翻譯過去。

  英格曼神父啞口無言。他知道日軍官方正是這樣抵賴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說:“神父,對不起,我擅自闖入這裡,給您造成不必要的驚擾。”他舉起右手,在血污的繃帶邊行了個軍禮。他放下手已明白了,李全有和另外兩名傷員已經摸黑從酒窖裡出來,正貓在陰影裡伺機拼命。他大聲說:“我知道教堂提供庇護,是要負出重要代價的。也可能殃及教堂中其他無辜者,所以,我放棄了最後一搏的打算。”他這話是讓李全有聽的。李全有果然聽懂了,繃緊的全身洩了勁。戴教官是要他懂得,他們賭博式的一拼可能會牽累到四十五個女孩和十幾個窯姐。假如進一步激怒日本人,他 ​​們可能把教堂夷平,事後再十分方便地找到口實:他們在教堂中遇到中國軍人的抵抗而不得已把教堂變成了戰斗地點。這樣犧牲的將不止是神父們,還會把女孩們暴露給日本人。戴教官明白如果運氣好,李全有可能會出奇不意地奪下一兩條槍,但激怒的日本人會幹出什麼,他們已從阿多那多拍回的照片上看到了。他們身為軍人,不能保護女人們,已經夠可悲,還要使她們本來已經危險的處境惡化,便是犯罪。
  李全有放下了手臂粗的抵門槓。他們走出來,也許還能換得王浦生一線生機。他們慢慢拖著彈傷累累、殘缺不全的身體走了出來。勇猛半生的李全有為自己如此委屈的軍旅結局而流出眼淚。他們一個架住一個,站在了刺刀前面。英格曼神父說:“凡是解除了武裝的人,就是無辜者。本教堂有權利對他們提供庇護……”

  中佐打斷他:“那是閣下您的解釋。”


  “我們可以找國際安全委員會的各國委員來仲裁這件事。要帶走他們,也必須是仲裁之後。”


  “閣下,我對您已經快沒有耐性了。”中佐說,他對手下士兵一擺頭,“把他們綁起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野蠻殘忍的軍隊!”英格曼神父說,“你們已殺了幾十萬南京人,殺人的癮還沒過足嗎?”


  他見兩個日本兵用繩子把中國傷員綁在一起,繩子勒住一個傷員的槍傷,他剛一掙扭,就挨了一槍托。另一個傷員去護他,馬上挨了若干槍托。

  “看在上帝的面上……”英格曼神父瘋了似的,撲向日本兵。起居袍裡飛出的雪白鵝絨一路隨著他飄:“請制止你的士兵…… ”他剛靠近就被一把刺刀制止了。刀尖再次戲弄地在他臂膀處劃出個裂口。

  純白的鵝絨瀰漫,英格曼神父周圍下著小雪一般。


  李全有向中佐衝去。沒等人們反應過來,他雙手已掐在了中佐的脖子上。日本兵不敢開槍,怕傷著中佐,挺著刺刀過來解救。在士兵們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時,中佐的喉嚨幾乎被兩個虎口掐斷。

  他看著這個不認識的中國軍人的臉變形了,五官全突出來,牙齒也一顆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這樣一副面孔隨著他手上力量的加強而放大,變色,成了中國廟宇中的護法神。他下屬們的幾把刺刀在這個中國士兵五臟中攪動,每一陣劇痛都使他兩隻手在脖子上收緊。中佐的手腳已癱軟下來,知覺在一點點離散。垂死 ​​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的之最,之總合。
  終於,那雙手僵固了。那緊盯著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齒還暴露在那裡:結實的、不齊的、吃慣粗茶淡飯的中國農民的牙齒。這樣一副牙齒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語,也夠中佐不快。

  中佐調動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穩在原地。

  熱血從喉嚨湧散開來,失去知覺的四肢甦醒了。他知道只要那雙虎口再卡得長久一點,長久五秒鐘,或許三秒鐘,他就和這個中國士兵一同上黃泉之路了。

  他感到脖子一陣劇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中佐用沙啞的聲音命令他的士兵開始搜查。教堂各隅立刻充滿橫七豎八的手電光柱。英格曼神父在原地進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禱告。阿多那多眼睛慌亂地追隨著那串登上女孩們住宿樓的電筒光,嘴裡完全是揚州鄉野粗話:“……哪是人養的?就是一群活畜生!
……”日本兵在二樓宿舍發現一群披著棉被,拿著拖把、雞毛撣、掃帚的女孩。她們擠成一團,目光如炬,一聲不吭。


  搜查倉庫的三個日本兵沒有發現天花板上一個方形木板是活動的。木板那一面,連著一個可以伸縮的折疊樓梯。窯姐們的杏眼、丹鳳眼正一眨不眨地瞪著它。她們聽著日本兵在倉庫裡翻騰,嘰裡哇啦叫喊著什麼。她們有的丟下了一雙長絲襪,有的遺忘了一隻繡鞋或一個繡花文胸,日本兵正以此為線索苦尋踪跡。所有的書架、木箱被他們氣急敗壞地挪開,推倒,聖經中的古老灰塵飛揚起來,迷住了一個日本士兵的眼睛。窯姐們隔著一層天花板,聽到的就是他叱罵的聲音。沒有比聽不懂的語言發出的凶狠叱罵更可怕了。窯姐們在黑暗中盯著那方形活動板,似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聲。喃呢用滿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臉。玉笙看看她,兩手在四周摸摸,然後把帶污黑蛛蜘網的塵土滿頭滿臉地抹。玉墨心裡發出一個慘笑:難道她們沒聽說?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紅菱一個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只在黑暗裡發楞,隔一分鐘抽噎一下,抽得渾身打冷戰。她看著陳喬治怎樣從活蹦亂跳到一攤血肉,她腦子轉不過這個彎來。她經歷過無數男人,但在這戰亂時刻,朝不保夕的處境中結交的陳喬治,似乎讓她生出難得的柔情。她想,天明時世上就再沒那個招風耳、未語先笑的陳喬治了。她實在轉不過這個彎子。紅菱老是聽陳喬治說:“好死不如賴活。”就這樣一個甘心“賴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賴活”到底的人也是無法如願。紅菱木木地想著:可憐我的喬治。

  這時誰問了一句:“把他們綁走,肯定就要殺嗎?”


  玉墨說:“廢話。”紅菱這才一動,像從夢裡醒了。搜查庫房的日本兵這時離那方形出入口很近,就在它下面,他們的獸語似乎就響在同一個空間裡。

  紅菱發現玉墨手裡攥著一件東西,一把做針線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極其鋒利。她看見過玉墨用它剪絲線頭,剪窗花。早年,她還用它替紅菱剪眼睫毛,說剪幾回睫毛就長黑長翹了,紅菱如今有又黑又翹的眼睫毛,該歸功玉墨這把小剪子。它從不離玉墨的身,總和她幾件貼身的首飾放在一塊。她知道玉墨此時拿出它要來做什麼。也許她是為那個出國去的雙料博士守身,也許用它為即將永訣的戴教官報仇。只要出其不意,下剪子下對地方,那剪子剪斷一條性命,毫不在話下。紅菱後悔自己平時不珍惜東西,不像玉墨這樣,一把好剪子都當珍寶藏這麼多年。

  搜查庫房的日本兵還在嘰里哇啦說著什麼。喃呢悄聲說:“玉墨姐,把你的剪子分我一半。”玉墨不答理她,剪子硬掰大概能掰成兩半,現在誰有這力氣?動靜弄大了不是引火燒身?人人都在羨慕玉墨那把剪子。哪怕它就算是垂死的兔子那副咬人的牙,也行啊。

  玉笙說:“不用剪子,用膝蓋頭,也行。只要沒把你兩個膝蓋捺住,你運足氣猛往他那東西上一頂……”


  玉墨“噓”了一聲,叫她們別吭氣。


  玉笙的過房爹是乾打手的,她幼時和他學過幾拳幾腿。她被玉墨無聲地喝斥之後,不到一分鐘又忘了,又傳授起打手家傳來。她告訴女伴們,假如手沒被縛住,更好辦,抓住那東西一捻,就好比捻脆皮核桃。使出呷奶的勁,讓他下不出小日本畜生。

  玉墨用胳膊肘使勁搗她一下,因為腳下的倉庫突然靜了。似乎三個日本兵聽到了天花板上面的耳語。


  她們一動不動地蹲著,坐著,站著,赤手空拳的纖纖素手在使著一股惡狠狠的氣力,照玉笙的說法,就像捻碎一個脆皮核桃,果斷,發力要猛,凝所有爆發力於五指和掌心,“咔喳喳”……

  玉墨手捏的精細小剪子漸漸起了一層濕氣,那是她手上的冷汗所致。她從來沒像此刻這樣鍾愛這把小剪刀。她此刻愛它勝於愛胡博士送她的翡翠領針,也勝於早先那個負心漢送她的鑽石戒指。她得到小剪刀那年才十一歲。妓院媽媽丟了做女紅的剪刀,毒打了她一頓,說是她偷的。後來剪刀找到了,媽媽把它作為賠不是的禮物送給她。玉墨從那時起下決心出人頭地,擺脫為一把剪刀受辱的賤命。這剪刀能藏在哪裡呢?最後關頭來到時,從哪兒拔出它才能讓他猝不及防?……院子裡一陣大亂。倉庫里三個日本兵跑了出去。窯姐們這時看見手電筒的光圈中央,是被一個日本兵拖在地上的王浦生。只剩一條腿的小兵王浦生幾乎沒穿衣服,只穿著各種繃帶。地上的雨水積了水窪,那個日本兵像拖木料一樣把渾身繃帶的王浦生從水窪裡拖過去。

  紅菱說:“狗日的!狗都不如!……”才做了截肢手術的王浦生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其實他還沒有渡過感染的危險期,高燒仍是退退升升。玉墨額頭抵住窗欄,看見戴教官踉蹌一下,要去攙扶水窪裡的王浦生。但他忘了手臂上綁的繩子牽住另外兩個人,拖得兩個人都跟他趔趄,險些相互絆倒。

  玉墨見英格曼神父走到那個日本兵軍官面前,深深低下白髮蒼蒼的頭。她聽不清他在向他求什麼。無非在求他饒了王浦生,他還是個孩子呢,再說還不知能活幾天。王浦生突然發出一聲怪叫:“我操死你八輩日本祖宗!……”

  中佐立刻向翻譯轉過頭。


  王浦生接著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翻譯簡單翻了一句,中佐抽刀就向王浦生劈下去。

  玉墨一下子摀住眼睛。幾天前荳蔻還傻裡傻氣地要彈琵琶討飯和這小兵白頭偕老的呀。這時一對小兩口一個那樣留在陽世,一個這樣身首異處。

  紅菱捺住玉墨瑟瑟發抖的流水肩。


  中佐命令手下士兵把剩下的三個中國傷兵推到院子當中,吠叫著:“列隊!第一排——預備!……”


  窯姐們當然不知他喊的是什麼口令,只見日本兵四個一排列起隊伍,在另一聲口令下操起步槍,然後瘋人一般狂喊起來。他們一個躍進,刺刀已插在中國傷兵的胸口、腹內。第一排的士兵拔出刺刀,同時將倒下的中國傷兵扶起,第二排刺刀又上來。

  玉墨發現自己正“嗚嗚”大哭。她從窗口退縮,一手死死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著澎湃而下的淚水,手上厚厚的塵土,抹得她面目全非。她是愛戴教官的。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顆心能愛好多男人,這五個軍人她個個愛,愛得腸斷。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死城一般的南京像一個古老的噩夢。一條被日本兵燒毀的街道,漆黑的煙裊裊上升。一個滿臉塗著炭灰陽父母血蹟的孩子,坐在焦土上大哭。孩子的哭聲停頓下來,因為他聽到有人在唱歌。

  離這里三里路的美國聖瑪麗教堂裡有一群女孩在唱歌。日本兵的早操隊伍從馬路上跑過,其中有幾個天主教徒,他們想:昨夜死了什麼人,這是在為他唱安魂曲呢。這個支那人的野蠻骯髒城市,也會有這樣聖潔的歌喉呢。唱安魂曲的女孩中,站著我十四歲的姨媽書娟。

  在這天的清晨,她和她的女同學們梳洗著裝完畢,用白色宣紙做了幾百朵紙花。她們把簡陋的花圈抬到禮拜堂門口,見玉墨帶著十一個窯姐已在堂內。是她們幫著阿顧替死去的五個中國軍人淨身更衣的。

  她們還用剃刀幫他們刮了臉。王浦生的頭和殘缺的身體已歸為一體,玉墨把自己一條細羊毛披肩圍在他脖子的斷裂處。她們見女孩們來了,都以長長的凝視和她們打個招呼。

  只有書娟的目光匆匆錯開去。她的那股火辣辣的仇恨不在了,但她心裡還在怨恨,在想著世上不值錢、不高貴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這群賣笑女人,而高貴者如這些勇士,都是命定夭折,並死得這般慘烈。

  她看妓女們全穿著素色衣服,臉色也是白裡透青,不施粉黛的緣故。趙玉墨穿一襲黑絲絨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頭倒不少,服喪的行頭都帶來了。
  書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懶得了。妓女們鬢邊一朵白絨線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絨線衣做的。書娟跟著女同學們把花圈擺置在講壇下面,又按阿多那多的指揮掛起輓聯。在講壇後面,十字架上的受難耶穌被阿顧趕著油漆了一下。
  英格曼神父身穿黑色呢教袍。這是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飾,長久不穿而被蟲蛀得大洞小眼。他一頭銀白色的頭髮梳向腦後,戴著沉重的教帽,杵著沉重的教杖走上講台。

  葬禮開始了。


  安魂曲的前奏剛剛奏響,書娟就流下眼淚。我姨媽書娟是個不愛流淚的人,她那天流淚連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講述過這五個中國戰士的死亡,講述這次葬禮,總是講:“我不知到底哭什麼,哭那麼痛。”老了後,書娟成了文豪,可以把一點感覺分析來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當時流淚是因為她對人這東西徹底放棄了希望:人怎麼沒事就要弄出一場戰事來打打呢?打不了幾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動物了。而動物也不吃自己的同類呀。這樣的忍受、躲避、擔驚受怕,她一眼看不到頭。

  站在女伴中唱起婉約悲憫的安魂曲的書娟,眼睛淚光閃閃,看著講壇下的五具中國戰士遺體。她從頭到尾目睹了他們被屠殺的過程。人的殘忍真是沒有極限,沒有止境。天下是沒有公理的,否則一群人怎麼跑到別人的國家如此撒野?把別人國家的人如此欺負?她哭還因為自己國家的人就這樣軟弱,從來都是受人欺負。書娟哭得那個痛啊,把沖天冤屈都要哭出來。

  上午九點,他們將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園中。葬禮剛結束,一輛標著紅十字的卡車開到教堂門口停下來,下來一位高大的西洋女士。英格曼神父和法比· 阿多那多把她迎到禮拜堂大廳,她看了一眼所有的女孩,低聲說:“孩子們,我為昨天夜裡發生的事特地來安慰你們。”

  英格曼神父這才想到自己的神思過分恍惚,竟忘了向女孩們介紹這位女士。“孩子們,這就是惠特琳女士,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教務長。”英格曼神父從大廳的甬道把惠特琳女士領到女孩們面前。

  女孩們中間有不少人聽說過惠特琳,被她一一擁抱時都膽怯地用英文對她說: “幸會,多謝女士來看望我們。”

  要過許多年,女孩們才得知這位美國女子在此後不久就患上了精神抑鬱症。誘因很可能正是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她們還得知她因為目睹了太多慘不忍睹的地獄場景,在日軍佔領南京後第三年回到美國,為她日趨嚴重的抑鬱症就醫,卻已經太晚。
  她在回國後的第二年便自盡了。


  從惠特琳生命的終極倒數回去,那是她永別世界前的第三個年頭。她高大而健壯,穿一身駝色羊毛大衣,告訴女孩們:“中國不會亡,不要難過,擦乾眼淚。”她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紙,說這是一張名單,叫到名字的女孩,將隨她去安全區。她受這些女孩家長的囑託,把她們接到她們父母身邊去。她們的父母已聽說了昨夜教堂裡發生的事,認為教堂已不再安全。另一些家長顧慮安全區內過分擁擠,流行病不斷發生,難民間也時而為衣食住行而衝突,並且,日本兵常常闖進去,找各種藉口作惡。所以他們還是讓自己的女兒繼續待在教堂。惠特琳念了名單之後,二十一個女孩匆匆整理了行李,隨車離開了教堂。

  當天晚上,又有三個女孩離去,她們的父母要帶她們從江上乘船逃走。

  我姨媽書娟站在嚴重減員的唱詩班裡,感到前景叵測。她想去找英格曼神父懺悔。她的懺悔內容是對自己父母的怨恨和詛咒。但她是一直到聖誕夜的大事件發生之後,才把這番延拓的懺悔完成。她懺悔的內容有所改變,主要說的是她那未遂的罪惡——用燒紅的火鉗子給趙玉墨來一番毀容。假如聖誕夜的大事件不發生,十二位窯姐不被擄走,她或許不會懺悔那次差點成功的毀容報復。幣娟碾妥回子,不願把自己的家醜講給任何人聽,神父也休想知道她父親和窯姐的醜事。聖誕夜卻出了事,就是我正在寫的故事的核心部分。我姨媽書娟在她的一些女同學被父母接走後,心裡再次狠狠清算了趙玉墨。

  但她打算只.阡悔一半實情。在她們這類女孩中,假懺海反正很普遍,這也是我姨媽後來變成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的原因之一。書娟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向英格曼神父懺悔的。那是聖誕後的第二天,被日本兵擄走的十二個美艷窯姐芳踪杳然。書娟走到懺悔廂邊上,慢慢跪下,開始了她一生中最誠實、最長久的一次懺悔,也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懺悔。英格曼神父坐在懺悔廂的厚簾子那一面,發現這位懺悔者一聲不吭,已跪下了有十分鐘。他長長地噓了口氣。一般來說,英格曼神父從不催促懺悔者,也很少插話。他知道有難言之隱的懺悔者催不得,一催就言不由衷。書娟也跟著他長噓一口氣。

  這半個月出了一連串的事讓十四歲的女孩也發出如此蒼老的長噓來。僅僅是這教堂之內,這方圓零點三華里的地盤上,暴行丑劇,也是一場接一場地演出。書娟開口了。她說那天夜裡,她躲在倉庫門外的黑影裡,手握一把燒紅的火鉗,想著那燒焦的皮肉冒起青煙,發出“噬噬”聲響,心裡升起魔鬼般的快感。這快感或許離日本野獸砍下王浦生頭顱的快感不遠了。書娟慢慢地說著,說到她和玉墨的幾次對視,她覺得玉墨知道她是情人的女兒。她看出玉墨想和解,哪怕跟她解釋幾旬。但她從來不給她機會。

  她要她明白不是什麼人都配跟胡博士的女兒說話的。直到日本兵把玉墨押上卡車,玉墨向那日本人羞澀一笑,她才明白此生不再會有與她交談的機會了。玉墨對日本兵那一笑,得多大膽量多少智謀。

  就在那一刻,書娟想到一個詞。假如這個詞能剝去自古以來的貶義該多好:笑裡藏刀。

  英格曼神父沒有發言。對於書娟那次未遂的毀容報復,他一個字的評說也沒有。他平淡地告訴書娟,她已得到上帝的寬恕了。

  我姨媽書娟生怕自己將來會把聖誕夜事件記亂掉,就把它寫了下來。她把它寫成一篇書信體的記敘文,寄給了她的父母、舅舅、舅媽。我讀到過這篇變黃發脆的文章。現在我根據她的文章以小說體來轉述一遍。我爭取忠實於原稿。

  公元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書娟和女同學們在幫阿多那多拆除靈堂。潮冷的空氣使淡淡的血腥凝結了。沒有聖誕樹,也沒有禮物,他們將在每行座椅扶手上點一根蠟燭。窯姐們在伙房預備聖誕晚餐。沒了陳喬治,她們只好把每人那一點廚藝拼湊起來。惠特琳女士送來兩隻雞,兩隻醃鵝,玉墨正把大米填入鵝腹內,大致是填聖誕火雞的做法。天剛剛暗下去,阿顧跑來,說日本人又在前門打門鈴。

  女孩們和窯姐們正要找地方躲避,院牆上已是一片黃顏色:至少有一百個日本兵爬上了牆頭。他們的大佐手捧一盆“聖誕紅”,彬彬有禮地在正門外面一遍一遍地打門鈴。

  英格曼神父打開門上的方孔,對強行造訪的大佐說:“你們不是不喜歡走正門嗎?”。
  “聖誕快樂,尊敬的神父。”大佐皮靴上的馬刺碰出悅耳的“丁當”聲來,同時深深一鞠躬。大佐的英文發音很糟,但用詞都正確。

  英格曼神父看見馬路邊停一輛裝飾考究的馬車。“你們想幹什麼?”


  “來恭賀聖誕。”大佐說。


  “一兩百士兵荷槍來慶祝我們的節日?”英格曼說。


  “能不能請閣下開門?”


  “開不開門對你們有什麼區別?”


  “閣下說得一點不錯,既然沒區別,何妨表示點禮貌。”他戴金絲邊眼鏡,微笑極其文雅,剝掉一身軍裝,誰都會認為他是那種在某個銀行、某個“株式會社”混得不錯的職員。

  英格曼神父卻調轉身走開。


  “閣下,激怒我這樣的客人是很不明智的!”他文質彬彬地在門外說道。英格曼神父停下來,回答道:“對瘋子來說,激怒不激怒他,毫無區別!”他是絕不會放這群穿黃色軍服的瘋子們從正門進來的。他剛從前門走回,院子裡已經是黃色軍服的洪荒。他見剛才那位文雅大佐正騎在牆頭上,欲往下跳,他用眼睛死死盯住他。他知道女孩們現在只要一看見這種黃顏色就渾身緊縮。

  “這回要搜查誰呢?”阿多那多擋在禮拜堂大廳門口。大廳裡有二十一名女孩子。


  “要我怎樣才能解除你們的誤會呢?”大佐說,眉間出現一點兒苦楚。“我們真的是一腔誠意而來。

  能在這個國家和你們共度聖誕,不能不說是神的旨意。”


  英格曼神父盯著他,深陷的眼窩裡,灰藍的目光冷得結冰。


  “好的,我接受你們的祝賀,現在你們可以走了。”英格曼神父說完,自己便向大門口走去。美國人逐客或送客,總是自己領著客人往門口走,然後替客人拉開門。

  “等等。”大佐說。


  英格曼神父停下來,卻不轉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我們的節日慶祝活動都沒開始呢。”


  “這是一個神聖的節日,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參加慶賀的。”


  “完全正確。”大佐說,“我們司令部今夜要舉行隆重慶典,司令長官要我來邀請幾位尊貴的客人。”

  他從旁邊一個提公文包的軍官手裡接過一個大信封,上面印有兩個中國字:“請柬”。

  “領情了,不過我是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讓那張請柬,在他和大佐之間尷尬著。


  “閣下誤會了,我的長官請的並不是您。”大佐說。


  英格曼神父迅速抬起臉,看著大佐微垂著頭,眉眼畢恭畢敬。他一把奪過請柬,打開信封,不祥預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抖顫。請柬是發給唱詩班的女孩的。

  “無恥!”英格曼神父把請柬扔在地上。


  架著木拐的阿多那多撿起它,讀了一遍,愣了,再去讀。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其實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怎麼辦?完了!完了!……”

  “她們都只有十二三歲,從來沒離開過父母……

  全是孩子啊……”阿多那多說,他現在是一副乞婦的聲調和表情。


  “唱完之後,我保證把她們護送回來。”

  “沒有商量餘地。”英格曼神父說,“邀請被謝拒。”


  大佐笑了笑。他身邊士兵似乎聽懂了他這笑,周圍出現一片微妙的聲響:槍、刀、肌肉都進入了狀態,都就緒了。


  “聖誕節,真不想弄得不愉快。”大佐說。

  阿多那多看看打算以命相拼的神父,對大佐說:“邀請來得太突然了。孩子們都沒有準備,總得給她們一些時間,讓她們換換衣服。要知道,這樣的儀式是必須洗澡洗頭,換上大禮服的。”

  英格曼神父打斷他:“你以為他們真是要聽唱詩?禽獸需要聽唱詩嗎?”阿多那多趕緊用中文說:“拖延一小時,是一小時。”


  大佐說:“拖延是沒用的。”他猜出阿多那多的用心了。“電話也不必打了,線路已經被掐斷。”


  “您總得允許我們向孩子們解釋一下,不然這些小姑娘會嚇壞。都嚇壞了,還怎麼唱呢?”阿多那多說。畢竟在中國長大,他的思路曲折一些,也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周旋技巧。英格曼神父這才認為阿多那多是機智的: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延中或許會發生轉機。也許國際安全委員會會派代表來祝賀聖誕。或許某個西方報刊的記者會心血來潮,突然來此地採訪。奇蹟若發生,也只能發生在延拓的時間裡。

  大佐和身邊拎公文包的軍官低聲商量了幾句,轉向繭格昌神父:“給你半個小時,”阿多那多見英格曼神父還想討價還價,迅速 ​​向他使了個眼色,同時說:“謝謝。不過請大佐先生把您的部隊帶出去,否則很難消除孩子們的恐懼。”大佐猶豫一陣,認為阿多那多言之有理,便向一片黃色吼喊一聲。眨眼間,日本士兵們撤出門去。


  女孩子們聽見了院子裡的對話。她們見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走進大廳,全是滿臉空白。這種魂飛魄散的空白更讓英格曼神父心痛。他說:“孩子們,只要我活著,誰也不會傷害你們,禱告吧。”

  女孩們慢慢坐到前排椅子上,垂下頭,閉上眼。

  英格曼神父知道她們的靜默是一片哭喊求救。


  阿多那多說:“我去一趟國際安全委員會。”


  “來不及了。”


  “你在這里和他們周旋,爭取拖延到我回來。”


  “他們會讓你永遠也回不來!”


  “總比不去強!”



  “我跟孩子們一塊去。”英格曼神父說,“我盡最大的力量保護她們。”


  “沒用的!對這些畜生,等於多送一條性命上門去。他們一天殺多少人,南京城一天死多少人?不明不白死你一個美國孤老頭兒,太簡單了!……”阿多那多大聲吵嚷,這是他頭一次用村野俗夫的嗓音和他尊貴的英格曼神父說話。天完全黑了。彌撒大廳裡所有的燭火傾斜一下,晃了晃,又穩住。英格曼神父回過頭,見玉墨和她十二個姐妹走進門。

  “神父,我們去吧。”玉墨說。

  阿多那多沒好氣地說:“去哪裡?”


  “他們不是要聽唱詩嗎?”玉墨在燭光裡一笑。
  不是耍俏皮的時候,可她俏皮得如此相宜。


  “白天就騙不過去了。反正是晚上,冒充女中學生恐怕還行。”玉墨又說。她身邊十二個窯姐都不說話,紅菱還在吸煙,吸一口,眉心使勁一擠,貪饞無比的樣子。

  “她們天天唱,我們天天聽,聽會了。”喃呢說。


  “調子會,詞不會,不過我們的嘴都不笨,依樣畫葫蘆唄。”玉笙說。英格曼神父看看玉墨,又看看紅菱。她們倆人的發式已變了,梳成兩根辮子,在耳後綰成女學生那樣的圈圈,還繫了絲綢的蝴蝶結。紅菱把煙頭扔在地上,腳狠狠捻滅火星。“沒福氣做女學生,裝裝樣子,過過癮。”

  阿多那多心裡一陣釋然:女孩們有救了。但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的釋然太歹毒,太罪過。儘管是些下九流的賤命,也絕不該做替罪羔羊。


  “你們來這裡,原本是避難的。”英格曼神父說。


  “多謝神父,當時收留我們。不然我們這樣的女人,現在不知給禍害成什麼了。”玉墨說,“我們活著,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玉墨又是那樣俏皮,給兩個神父飛一眼。她腰板挺得過分僵直,只有窯姐們知道,她貼身內衣裡藏了那把小剪刀。
  窯姐們把能做暗器的東西全藏掖到身上了:牛排刀、水果刀、發釵。走運的話,一根發釵可以賺他一隻眼珠子。什麼樣的女子她們不會裝呢?羊羔一樣溫馴的女中學生也可以裝得惟妙惟肖。然後他們便放下警覺,打算美美地享用她們一場。牛排刀、廚刀、發釵在這當口亮出來。假如走天大的運,扎瞎他眼珠子之後再奪下他的武器,聖誕夜就變成狂歡夜了。

  窯姐們穿上白紗襯衫,黑色長裙的唱詩班的大禮服時,門鈴又被打響。女孩們發現她們真像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裡拿著一本樂譜,以及一本燙金皮面的聖經。女孩們和窯姐們匆匆看一眼,誰和誰都未來得及道別。書娟始終看著趙玉墨,她看見玉墨在用手絹擦拭口紅。她擦得又狠又猛,然後轉臉讓紅菱看看她。

  紅菱接過手絹,放在舌尖上潮了一下,替她擦去為聖誕夜精心描畫的柳眉。女孩們又開始閉目祈禱時,聽到阿顧大聲喊:“等等,就來開門!”然後她們聽見沉重的鐵門打開。

  她們睜開眼,回過頭。又是一院子縱橫交錯的手電筒光柱,從窗簾的縫隙和破洞透進來。


  只有書娟一人走到窗子邊上,看見十三個白衣黑裙的少女排成兩排,被網在光柱裡。排在最後的是趙玉墨,她發現大佐走到她身邊,本能地一躲。但又側過臉,朝大佐嬌羞地一笑。像個小姑娘犯了個小錯誤,卻明白這一笑就討到饒了。日本人給她那純真臉容弄得一暈。他們怎樣也不會把她和一個刺客聯繫到一起了。

 

◎編輯稿簽
  作為徹底的女性主義傾向者,嚴歌苓的小說謹守以描繪另類女性人群為本的原則,以女人的視角摹寫“特殊女人”的言行心態。這篇小說構思巧妙精到,將教會學校里長大的純白無瑕的少女,和在歡場摸爬滾打的妓女利用戰爭與命運放置於同一個空間,一種未解人事的清白混沌遇到被蹂躪後的邪媚濃香,兩邊都對對方充滿了抗拒排斥,卻又帶有說不清的嚮往。男性在這篇小說中淪為配角,無論是正反哪面人物,這是一場在巨大戰爭下發生的女人之間的戰爭,兩種女性微妙的對抗磨合,少女對性別特徵朦朧的領悟和覺醒也是她們憎恨妓女的原因,但共同的女性特質以及男性本位的壓迫,又使得她們相互諒解。侵略是一種廣義上的強姦,在文章結尾日軍設計侵犯唱詩班少女,13個妓女卻甘願以身相代,這不僅是一種“仗義”,而是女性以自己的特有方式對抗侵略。
◎作者簡介
  嚴歌苓:女,生於上海,現居美國。198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88年應美國新聞總署之邀訪美,1990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文學寫作係就讀,獲頒藝術碩士學位。





◎批評◇創作談

在血與火中的一次​​宗教式洗禮

——評《金陵十三釵》

賀紹俊



  槳聲燈影的秦淮河畔始終是文人墨客流連忘返的地方,因為在這裡總能尋覓到歷史的遺香和倩影。在歷史的遺香和倩影裡不僅僅寄託著一番情色,更傳遞著一種浩然之氣,也才能坦蕩地被文人墨客所吟頌。所以當我翻開雜誌讀到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時,就有一種肅然的預感,但即使如此,我最終仍感到了震驚,我沒想到在懦弱女子身上迸發的是如此的壯烈和鏗鏘。

  小說一開始就將最神聖的東西與最淫邪的東西絞結到一起。一方是高森的教堂和威嚴的神父,一方則是從風月場所逃出來的披頭散發的窯姐們。因為一場血腥的、以後也讓中國人民永世不能忘記的大屠殺而將這二者絞結到一起。戰爭是摧毀文明和秩序的,在戰爭這個惡魔面前,代表著上帝的英格曼神父也失去了他的威權,他無法阻止日本兵殘忍地槍殺中國傷兵,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收養的乞兒陳喬治倒在中佐的槍下。於是,在遭到屠刀威逼的教堂裡,像書娟這樣的內心還充滿著詩意的女孩子,就對以往所認定的神聖與淫邪有了新的體認。我以為書娟對風塵女子玉墨由仇恨到懺悔最後到敬佩的情感轉變,並不是意味著她對妓女這種身份的認識有所改變,而是懂得了對於神聖和淫邪的區分決不能停留在物質層面,重要的還是在精神層面。社會是不公平的,不公平導致了肉體與靈魂的分離,玉墨無法逃避肉體上的墮落,但她並不甘於靈魂上的沉淪,因此她才會在神父絕望的時候站了出來,代替教堂裡的女孩子們去面對日本鬼子的魔爪。

  我們取得了八年抗戰的勝利,但這場戰爭讓中華民族刻骨銘心,至今我們仍在打掃戰場。該想想我們獲得了多少值得珍惜的戰利品,對於文學而言也是如此。我感到,文學注視這段歷史的目光顯得有些疲憊,我們很難從作家的敘述中得到興奮和刺激。但是嚴歌苓的這篇小說彷彿讓我感到目光的閃爍,她稍稍移動凝視點,於是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新的場景。這個新的場景還不在於以一個單純的女孩子書娟的視角,也不在於將戰爭、宗教、妓女、少女的青春萌動等等濃縮到戰火中的一個教堂內,而在於仇恨主題的轉換。戰爭激發我們的仇恨,仇恨疏導我們的道德良知,因此仇恨是戰爭文學的基本主題。但抗戰題材不應該以激發對敵人的仇恨作為文學的歸宿。嚴歌苓在這篇小說中顯然調整了關於仇恨主題的思路,她不是不追問侵略者,而是把侵略者釘在審判席上,無須再追問。它只構成一種背景,而在這一背景下,作者通過書娟對玉墨的情感轉變,使我們對仇恨主題有了更深的理解。而這一切都發生在血與火的戰爭之中。在血與火中,書娟的精神得到一次宗教式的洗禮,但這次洗禮不是神父為她完成的,而是一位風塵女子為她完成的。這篇小說當然揭示的是人性,但小說的意象並不止於人性,它由人性推廣到宗教性,推廣到人的精神淨化。

  玉墨無疑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形象,她的身上攜帶著許多文明的符號,這是一個民族的悠久文化傳統的結晶。這使她有別於一般的風塵女子,儘管金陵十三釵都打扮成中學生勇敢地獻身,但玉墨能成為她們的領頭人,這顯然是一種文明的召喚。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文明就是一種宗教,它讓我們得到精神上的洗禮。玉墨也許能讓我們聯想起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或者是斥姦罵賊的李香君。明代的戲曲家卓人月甚至將杜十娘的忠信品格比之於伯夷、屈原,感嘆她“比伯夷之吁嗟,效屈原之亻宅亻祭”,由此看來,將玉墨視為戰場上的英雄是完全夠格的。小說中還有一位戴教官,為了教堂和更多人的安寧,寧願放下軍人的武器從容就義,他和玉墨一樣是我們看到的戰場上的別一種英雄,他們的血早已在戰爭的遺址下冷寞,今天我們真應該給他們一份溫暖的關注。
 


 
 







※ 編輯: ott 時間: 2013-02-04 04:4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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