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 ott
作者 arche (新使用者)
標題 患兒朱德庸
時間 2014年06月20日 Fri. AM 05:59:30


《人物》雜誌2014年二月號

文|魏玲 編輯|張悅 採訪|魏玲 張悅

 儘管朱德庸先生幽默地表達了不情願,最後他總是很配合。你要勉
強他,他就讓你勉強。採訪間歇,《人物》視頻的同事提出拍攝朱德
庸先生畫畫的樣子,朱德庸就畫他被拍攝的樣子。咖啡廳昏暗嘈雜,
攝影燈照著他,他畫一個燈,錄音筆對著他,他畫一個話筒,他又在
燈和話筒邊畫了一個自己,滿頭大汗。

我們連續見了5天,朱德庸都要求坐在最角落裏。為了找個安靜人少
的採訪環境,他特意提前踩點,很得意地介紹,“那兒幾乎沒人去!
”結果採訪當天,咖啡廳不只坐滿了人,還有現場樂隊助興。大家點
咖啡,都有,他點一個,沒有,換一個,還沒有。朱德庸苦笑一下,
我就説嘛,所有倒楣的事都會被我碰到。

直到去年,朱德庸才知道自己患有亞斯伯格症,一種“沒有智慧障礙
的自閉症”。最早的相關記憶來自幼兒園下午茶時間,每個小孩一杯
豆漿、一塊餅乾,全班發發發,發到他餅乾一定沒有了,或者豆漿剩
半杯。幼兒園郊遊,所有小朋友都去,提前一天老師到府找他媽媽,
能不能不要你的小孩去?媽媽向老師求情,這樣對小孩心理影響太大
了,你讓他去,我叫他乖一點。他站在一邊,聽著她們對話。

“你想想看,我當時那麼小。”54歲的朱德庸説,那些三四歲時曾困
擾他的缺陷,現在仍然在那兒。

朱德庸相信自己和世界隔著兩層膜:他排斥世界,世界也不歡迎他。
10多歲時,因為舅舅在電話裏懷疑他私吞了哥哥的紅包,他連續5年
沒有去舅舅家拜年。第5年他終於向媽媽説出真相,媽媽邊打牌邊笑
著告訴舅舅,舅舅也笑著聽,哦,原來這麼一回事,他都不來我家了
!朱德庸將之視為“二次傷害”,但媽媽跟他説,小狗才記千年事。

他的語速很慢,第二天採訪結束時,話題還未離開童年。他笑瞇瞇地
安撫《人物》記者,慢慢來,我們先喝杯咖啡吧,然後再約一次。

我們喝了藍山咖啡,黑咖啡,還有兩種紅茶。

朱德庸説,他想借著這場對話慢慢整理他腦子裏放記憶的屋子。“我
放得很亂,只能這邊找一找,那邊找一找。我很想像我畫的漫畫一樣
,能繞到背後去看我自己。”

這次來大陸,朱德庸是為宣傳新書。“出版社覺得我們給你印了那麼
多本,你有義務出來吆喝吆喝。”然而15萬字的採訪錄音裏,他一次
也沒提到新書,宣傳讓他疲倦,他曾憤怒地指責一名記者,讓創作者
談論自己的作品就是近親相姦。

他談起傷害和誤解。父母,親戚,老師,軍隊,曾視如家人的合作夥
伴,一重重布簾掀開來,假像消失,後面是對人性的失望。

而所有這些損傷了他的,成就了他的漫畫事業。

活到54歲,人生和死亡,他用同一個詞描述:荒謬。朱德庸説,如果
投胎重新選一次,我選擇不再來。我選擇無知覺無生命,飄浮在宇宙
裏。

自述=朱德庸

那一刻起,我原諒了自己

我小時候一直很不快樂,非常非常不快樂。小時候我覺得世界不是我
的,但我又跑不掉。不管是我有沒有能力跑、懂不懂得跑,我都會卡
在裏面。

我去舅媽家,拿一個玻璃杯倒水喝,正要喝,舅媽過來,把杯子拿走
:“這杯子很薄,很貴!” 另換一個很粗、很厚的杯子給我。那種
感覺是,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一個人歡迎我。大人對我沒有一丁點
信心。

我對外面的世界沒辦法、沒能力,只能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世界裏,
一個是畫畫,一個是蟲子。院子裏,所有的蟲子我都玩過,那畫面我
現在都記得,一個小孩蹲在墻角,一下子跑到這個墻角,一下子跑到
那個墻角。只有在蟲子面前,我最自在,因為它們對我沒有威脅感,
也不會不接納我。我不用在它們面前自卑,我和蟲子是平等的。

我看人,像看蟲子。大學時,我請同學吃火鍋,一邊吃,一邊放音樂
,音樂慢了,他們的筷子也慢,音樂快了,筷子也快,我就很樂。但
我不喜歡人,很難參與人,人一多,我就不是我自己。我像一隻海豚
,放出一個訊號,又彈回來,沒有回應——我和世界的交流是單向的


小學五年級,我和一個同學去郵局,他很自信,跟我講:“你去櫃檯
問一下,× × 郵票出來沒?如果沒有,什麼時候出?”我卻從兜裏掏
出10塊錢,那時是很大的錢,我遞給他:“這10塊錢給你,你不要叫
我去問。”他看著我,眼神很奇怪,意思是,你問就好了,幹嗎給我
錢?其實,掏錢出來,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傷害,那等於説,我承認自
己是一個完全無用的人。

你想,一個小孩,太小了,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切事情告訴你,你是
一個很蠢、很蠢的小孩,我很自卑。直到去年,我53歲,我終於知道
我是亞斯伯格症,一種自閉症。那一刻起,我原諒了自己。

我換了3個補習班,該考上的都沒考上。上私立高中,第一學期就被
留校察看。我什麼也沒幹,喝酒,跳舞,追女生。晚自習別人做題,
我就一個人出去校園裏走,因為我一道題也不會。

我淪落到最差的學校,居然警覺了,死馬當活馬醫,拼命唸書。高考
前,我最好的朋友來看我,我很高興。臨走他跟我説,你沒希望了,
考不上的。説完就走了。那是我又一次看到人的惡意。本來我們都是
混混,突然我要往上爬,他心裏接受不了,所以他才來看我,要給我
一棒。

我還是沒考上大學,考上一個三專。去念的時候媽媽就跟我講一句話
,她説,你千萬不要再被退學。結婚以後,我才知道我有識字障礙。
所以我學不會。那些東西無法在我腦子裏停留,第一行字看完,看第
二行的時候,第一行已經消失了。

亞斯伯格症人與外界溝通有一點偏離,以為説清楚了,以為接收到了
,其實沒有。我的復健老師也有亞斯伯格症,我太太聽我倆聊天,快
要瘋掉,她説,他講一你講五,他講四你講九,最好玩的是你倆還一
直講下去,但是從沒講到一起過。

我只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

亞斯伯格症是遺傳的,我爸爸可能也有。他是一個忠貞的國民黨人,
進的蔣經國在大陸辦的政工學校,辦了兩期,大陸就丟了,蔣經國帶
著這些人到台灣,這些人是他的心腹,子弟兵。小時候我家挂一張相
片,那人坐在吉普車裏,很年輕,戴軍帽,穿卡其色。我以為是爸爸
,後來才知道那是蔣經國,照片上有他寫給爸爸的字。

每年到了蔣經國生日,我家門口都會出現黑色轎車。是我爸爸當時的
同學來找他,商量給蔣經國寫賀幅,我爸爸文筆好,他來寫。所以我
爸爸後來最接近蔣經國。

媽媽説蔣經國找過爸爸兩次,當面問,你想做什麼,爸爸説,我不知
道。第二次又問,爸爸還是説,不知道。爸爸去看蔣經國,身邊所有
人都找他帶話,他一一轉告,唯獨他自己説,我不知道。他最後就是
一個很普通的鐵路局公務員。

知道亞斯伯格後,我和爸爸的關係清晰起來。他從沒像一個父親一樣
向我傳授人際間的規則,也不會跟小孩坐下來,遞給你一杯酒。他永
遠安安靜靜。週日、放假,他沒有應酬,待在我家的院子裏,修所有
的東西。拖鞋壞了他修,傘壞了他修,我媽媽一直罵,我們家什麼新
東西都不能買,因為所有壞的都被修好了。

他從沒對我説過“你這個笨豬”,也沒有逼迫我做任何事情。他離開
之後我想,他是透過亞斯伯格來愛我的,你是這樣,那就讓你這樣。

我媽媽卻善於用一種使小孩內疚的方式教育我。我在家住了29年,日
式房子的地板都是架空的,本身就像一個大鼓一樣。大年初四早晨我
跟我媽説:“我明天要搬出去了。”我媽一聽:“什麼?”咚咚咚從
客廳走到後面廚房,我聽她跟我爸説:“他説,他明天就要搬出去了
,你趕快去勸勸他!”爸爸就走到客廳來跟我説,你是真的要搬出去
嗎?我説,對呀。我爸説,好。我就聽到我媽在後面生氣:“我不是
叫你勸他嗎?”所以我住了29年的家,我只跟他們説一聲我就搬出去
了。我結婚完全沒有諮詢他們任何意見。這就是亞斯伯格的好處。

結婚搬走後,常常很不安。打電話沒人接,我立刻坐3個多小時公車
回去看他們,其實他們是去打麻將了。我媽媽讓我總在內疚中。

我會畫漫畫,因為小時候受到的歧視,讓我看清楚世界的假像。媽媽
對小孩的愛可能是有條件的,而親戚對待你的方式就是社會對待你的
方式,非常現實。

老師是正義的化身,往往最不正義,他的外衣讓他可以濫用權力。你
沒有反抗能力,連表達能力也沒有,只有承受,這就是真實發生在小
小的我身上的事。我兒子要一年級時,我懷著極大的恐懼,擔心我的
經驗在他身上重來一遍。

小時候我説話結巴,別人講一句話30秒,我講3分鐘。老實説,不管
亞斯伯格多不好,至少它取代了蠢。如果有時光機器讓我回到小時候
,我只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我只想抱一抱他。

我所有的漫畫都是對事情的懷疑

大學裏我給孫中山畫假睫毛,也畫怪物,老師沒來我就在黑板上畫。
有人過來説,“你很愛現。”我默默擦掉。我喜歡畫畫那麼多年,沒
有人鼓勵過我。

高中我給《皇冠》雜誌投稿,上面有個“漫畫擂臺”。我畫好寄過去
,每個月去書店翻,連翻了12個月,一年後竟然印了我的稿子,好開
心。我邊想著繼續投稿邊翻到最後一頁,上面寫,漫畫擂臺結束了。
我沒有問,但我想他們已經準備結束,因為就剩下我的稿子了,同情
我,就用了。

好玩的是,《雙響炮》畫了後,《皇冠》來跟我約稿,我有點恍惚,
我千辛萬苦把稿子投過去,卻結束了,現在專門為我又開始了。那是
《澀女郎》。

我馬上要去馬祖當兵,那時兩岸敵對,晚上海面黑黑看不到,早上漁
船就把島圍了。國軍拿機槍打水面。這邊警告那邊,那邊恐嚇這邊。
我爸説,萬一打仗了被俘虜,記得你在大陸還有一個叔叔、兩個嬸嬸
。臨走前給《中國時報》畫了30張《雙響炮》,主編説1月會用。我
在馬祖給爸爸寫信,每次問,來來往往很多次,每次都沒有登。我完
全放棄了,我想我畫得太爛了。

一直等到3月23日,《雙響炮》刊登。我好開心,在《中國時報》那
麼大的媒體登,我覺得一生已經足夠了。結果上面寫“雙響炮一週三
天”,別人都是一週登7天,我心想完了,《皇冠》事件又來了。我
信心被摧毀得太徹底,永遠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後來回到台北才知道
,報社的人當時就知道《雙響炮》肯定會轟動,怕一下子過早發完我
新的沒那麼快畫出來,所以一週只登3次。

我在島上不知道已經轟動。我太太當時也在報社做事,她後來説,他
們報社裏都在討論作者是誰,有猜外國人,有猜中國老頭,受盡了婚
姻折磨,最後説是個當兵的小夥子,據説心理變態。實際上《雙響炮》
畫出了人對婚姻的恐懼。婚姻是神聖的嗎?婚姻有時候豬狗不如。

創作以後,我不再那麼反叛。因為漫畫的力量比青春期那種更激烈。

這一生中,我媽媽從不跟我説哎呀你很棒。她只説到菜市場去買菜,
他們都笑我,説你兒子畫的(《雙響炮》)原型就是你。我覺得爸爸
為我驕傲,媽媽沒有。我非常確定。媽媽喜歡哥哥,一生都喜歡哥哥
,人只會為他喜歡的人驕傲,即使不值得驕傲也會想辦法找理由驕傲
。那是一個人的選擇。當時媽媽説完,我只覺得菜市場的人真無聊。
我是反應很慢的人,通常真正讓我難受的事我也沒法立即意識到。就
像一個東西往你身上烙印,你不感覺燙,也不感覺痛,很多年後你看
到一個疤,你才知道可能當時很難受。

我所有的漫畫都是對事情的懷疑。都是從你光鮮靚麗的正面繞到你背
後,那可能是空的,赤裸裸的。

所以名氣對我來説,是從那個大堂天花板掉下來的。來得莫名其妙,
我沒什麼感覺。我享受住酒店不用去前臺,可以直接在房間辦入住,
減少了和人打交道。對我來説出名的極致享受就是這個。其他都是壓
力。

有好幾年,走在路上人家問:“請問你是朱先生嗎?”我説不是,我
就跑掉了。後來我太太説你不能這樣,人家問你就代表已經認出你。
從此別人再問:“你是朱先生嗎?”我就説是,然後再跑掉。以前我
和太太不愉快,直接就在街上吵,真的會被人家看到、認出來。有時
候我覺得寸步難行。

我的範圍越縮越小,最後只能把自己頂在一個墻角。當我知道一群人
為我而來,我必須耗盡所有能量才能不拔腿就跑。從一大早就必須聽
音樂,靜靜聽,讓我能接受見人的事實。

我不想拿什麼東西去換錢了

我蠻痛恨這個世界。但不只我的人活在它裏面,我的創作也活在它裏
面,這件事我已經接受了。

我畫人,被迫要注意人。我從每個人身上取那麼一點,然後組合。所
以作品有意無意都跟時代有一點連接,儘管我畫的時候只是照感覺。

《醋溜族》時台灣剛解嚴,剛畫的時候,新人類還沒有,畫了一兩年
,我在馬路上走,有人跑來,後面扎一個細細長長的辮子,他看到我
很高興,説朱先生我的頭髮是從你漫畫裏來的。

《澀女郎》也跟時代搭著,出版後一兩年,台灣開始流行未婚媽媽、
女強人、男人婆,一批女人比男人來得還要衝撞。

我懷疑商業運作帶來的上班制度,我覺得那麼多白領是個陰謀。2005
年出《關於上班這件事》,2008年金融風暴,真的是這樣,社會不需
要那麼多白領,他們是被製造出來的。

到2011年我説“大家都有病”,大家當笑話。兩年多過去了,我聽説
現在大陸很流行心靈療愈。

我喜歡漫畫幽默的力量。明明你面前坐著一個怪物,但它是隱形的,
漫畫是那個噴漆,我用七彩的噴漆來噴,你看到覺得好笑,但如果你
有類似經驗,你就知道那是一個作怪的怪物,其實你正深受其害。

我不想讓我的漫畫人物有名字,對我來説,他只是一個影子。畫完了
,他們不在我腦海中停留,就像照鏡子照完了收起來。但是畫的時候
,你很難違背他們的意思。《雙響炮》裏的老婆,屁股翹很大,奶垂
著,只穿一件衣服,我試過給她換衣服,換不了,就只能是這一件。

你説我畫的女人大多不可愛,勢利,傻,其實我認識的人越多,我越
喜歡我的狗。人性的單純度不夠,裏面住著各種異形,新聞説一對愛
侶,女的趁男的睡覺把他拿菜刀剁了,平時她不這樣,你碰到她不能
觸碰的地方時,異形出來了。

我的漫畫人物大部分有極端缺陷,我借此表現人性的負面。但如果你
把她從漫畫拎到真實世界,你會發現她也有很多可愛面,只要你不碰
她的底線。問題是,我從來無意觸摸她的可愛。那一面對我沒有意義


2004年,我畫《什麼事都在發生》,沒有稿子。我突然有好多話想説
,身體裏的氣球要爆掉。那本書挺厚的,那個時期塞在我胸口的話都
説出來了。我畫了人的被迫,人的無法選擇,人的出生和死亡,幾乎
人生我能想像的所有困境。很過癮,打破所有限制,短的七八格,多
的二十幾格。

我就是畫人活在世界上到底要碰到什麼。其中有一篇,講一個跳樓的
女人,她覺得自己過得不好,從11樓跳下,下落過程經過每一層的窗
口,她都看見裏面的人家,那些都是她的鄰居,她看到每個人都有問
題,都有另一面。在她落地前,她發覺自己和這些人比起來過得還不
錯,但已經來不及,她摔死了。樓上被她窺視的人從窗口探出頭,她
想他們看到她的結局,也發覺自己過得還不錯。這篇在網路上瘋狂轉
,那3年台灣自殺的人非常多,法鼓山寺廟也用它來勸阻自殺。那本
書的經驗很奇特,畫完你覺得,你對人生再也沒有感受了。

我從沒厭煩過四格,像所有手藝一樣,做得越久,越熟練,越知道裏
面的變化。我希望四格不要沒了,有沒有可能我一直畫,也許畫著畫
著就有哪個傻瓜參與進來,他也畫。

我沒碰到過瓶頸,我的創作慾望高到我應付不了。我必須限制自己。
如果創作干擾到生活,就把創作先擱在一邊。我曾經想,如果第二天
會死,一定有很多很多東西沒畫出來,可惜不可惜?沒什麼可惜,沒
有就沒有了。

一本書成型前,我和太太幾乎花掉所有力氣,但書印好後,我們就往
後退。我們最後的妥協就是出來宣傳。出版社説,我給你印了這麼多
,你應該要出來吆喝吆喝。封面上必須有簡單的廣告語,什麼“爆笑
療愈手冊”、“100%驗傷字典”,出版社希望有,那我讓它小小的,
放到邊邊上,反正我放了。

越不快樂的時候,我越會想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不要的東西越來
越多,比如錢,我不要了。錢不會憑空而來,一定要拿你的東西去換
,可我不想拿什麼東西去換錢了。

我和太太説,我們承受的實際上是家暴

我看不懂人,就跟動物比照。我覺得我和太太像獵豹,頭很小,身體
長長的,不吃腐食,因為捕獵燃燒太多能量,捕到也常常被搶走。

我們其實是在整個食物鏈最底層。從創意到畫稿都是自己,編輯沒法
掌握你對書的感覺,所以書也要自己編,封面設計,什麼點子怎麼畫
,也自己想。書做完交給出版社,宣傳也要我們出來,而我們在整個
出版鏈條裏拿的錢是最少的。中間很多人都要跟我們接觸,每個接觸
的都要分一杯羹。

我對信任人其實有點遲疑。2000年我被朋友騙了,他事業遇到瓶頸,
我幫他的方式是把我所有作品簽給他。以前我所有的約都看,那個我
沒看,我覺得不用看。出版過程往後拖,他算一算划不來,跟我打官
司。我請他撤告,我們來談,他不肯平等談話,他一定要掐著你的脖
子。他卡住了我所有的書,我在台灣的事業停下來了。

我真的很混亂,不是因為著作,不是因為錢,因為惡意。我的反應是
去法鼓山找聖嚴法師,我很少找他,那天早上接近9點半,我見到他
,問,難道我以後沒有辦法再相信人?出家人最愛説這是孽緣,你的
債,但那天他告訴我,你好好打這個官司,如果你打輸了,一無所有
都賠光了,你就到我這兒住,寺裏也有吃的。聖嚴師父對我的影響非
常大,我知道他是支援我的。內心裏真正支援我的人不多,我太太是
一個,他是一個。

這次是台灣,第二次是大陸。

2011年是我狀況最差的時候,我知道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被合作的大
陸經紀公司利用、蒙蔽。之後我跟太太花了兩年談論,我們為什麼會
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們為什麼會一直忍耐?其實是對人性的失望。

我和太太損失很多,我太太后來病倒了。最好玩的是,我儘量保護自
己的世界,不讓外面世界進入,但我選錯了人,這個人就在我的世界
裏面,對著我的頭敲敲敲。後來我和太太説,我們承受的實際上是家
暴。我很難過。我想不畫畫了,從此退出。

我對很多事情的態度是接受。人不可能裏裏外外都幸運。你想過什麼
叫好人嗎?好人必須要有壞人在你身上做些事情,如果壞人從來沒出
現過,你怎麼知道自己是好人?我再也沒辦法回到原來的狀態,再遇
到不錯的人,要花巨大的力氣説服自己,不要被以前的經驗妨礙。

我們比較吃虧是很少來大陸,對大陸事情隔著一層,很難判斷,有時
候不曉得怎麼就得罪了人。我不清楚這邊的商業規則,有很多模糊地
帶,我搞不懂,我採取的辦法就是不來。我不來,你總沒辦法了吧。
我弄一個真空狀態來保護自己。

我不喜歡把作品改編電視劇、動畫。只要牽扯到投資,牽扯到眾人利
益,事情就變質了。除非一件事只需要你個人的才華,出版,畫專欄
,畫大畫,那人家會尊重你,否則他們都要指揮你,改變你。因為他
要迎合大多數人,儘管他根本不知道大多數人要什麼。

我把自己和改編切割開,能不參與就不參與,你讓我提意見,我提,
但我知道我講完就是空話。《粉紅女郎》最開始萬人迷的角色我建議
用一個真實生活的情婦,比如陳寶蓮,她演的話感覺是對的。他們不
讓,説形象太壞了。他們只想借用我的名聲。

《粉紅女郎》最轟動時,浙江電視臺臺長請吃飯,我本能就反應不吃
不吃,吃什麼。我出去坐計程車,同行記者告訴司機我是朱德庸,等
下車的時候,司機不要錢。就是不要,那是他的心意。我沒有覺得感
動,我是受到讚美就會跑掉的人,我不習慣。我從小沒得到過讚美,
就像我不了解的東西一樣,我不懂得怎麼去接受它、應付它。我不給
人機會讚美我,我不跟陌生人接觸,就跟我太太我小孩我家貓在一起
,他們不會讚美你,我家貓大部分時間給我一個鄙視的目光。

我今年53歲,畫了27年,我會讓自己出現次數越來越少,我現在唯一
感興趣的是畫大畫,一年也畫不了幾張。遲早人家把你忘掉,忘掉就
忘掉了,生活就這麼一回事。

我不喜歡天分這個詞,也不把注意力放在上面。天分對我來説很自然
,就像口渴了要喝水,它在我身體裏,是我所有器官中的一個。你不
會時時刻刻想,這是我的心臟我摸摸,這是我的肝我摸摸。

我天生是漫畫家,就像活佛天生是活佛,我從小的所有經驗都在為了
它。我從沒想過天分或者才華,對我有什麼意義。如果一定要説才華
帶給我什麼的話,我覺得是快樂。它讓我在自己和自己相處的時候高
興起來。

如果有一天我變大人,我可能就不會畫畫了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發覺我沒有用漫畫捍衛什麼。其實我覺得
我唯一在捍衛的是我的小時候。我小時候的狀態,是真實。

我整個成長過程幾乎圍繞的都是假像,包括父母的愛。很多父母的愛
是有所求的,而親戚去掉親戚這個名分之外,不會對你有任何期望,
不會有任何包容。所以對我來講真實最重要。

我和太太花大量的時間在一起,和一般夫妻相比,我們相處的時間可
能是別人的3倍那麼多。我們倆幾乎總是窩在我們的小世界,一起伸
出頭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後縮回來繼續過我們的生活。

我不是很能處理自己。情緒不對的時候,我會一直憋想要憋過去。能
從我嘴巴裏説出的最偉大的字,就是我會跟太太説,我們可不可以説
説話,我很煩。其實非常非常難説出口。

我沒有畫過我太太。我也不會表達愛意,也不會買東西送她。我的方
式就是多陪她。我早起畫畫會先吃早飯,等她起來的時候,她説你再
陪我吃早飯,那我一定會陪她再吃一頓。所以我每天吃兩頓早飯。

人家問我對愛情婚姻是樂觀主義者還是悲觀主義者,我説我是旁觀主
義者,那是我的工作,我看到了,畫下來。

但是就人生來講的話,其實我覺得我是悲觀主義者。我像一個手無縛
雞之力的小孩,被投放到這個世界來,一個人跌跌撞撞,有時自己撞
,有時讓人推著轉來轉去,有時人家背後拍你一下頭,你轉過來,他
又在你前面拍你一下頭。認識我太太之後,像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
孩被投放到地球來,兩個同時被撞,同時被人轉一轉,拍拍頭,有時
我跟太太兩人都會躺在床上沮喪,想不通,到底怎麼一回事?我覺得
好像再也沒辦法畫下去。兩個人講著講著,很難受。好像我們是在這
個世界之外的。

我從來不是個稱職的爸爸。我兒子小的時候我一天到晚把他弄哭。我
從來不讓他。在我的意識裏,坐下去開始玩就是兩個小孩的戰爭。我
不但不讓他,我還嚇他。

有一次他哭著去找媽媽,我太太告訴他,其實你爸爸身體裏住著一個
比你還小的小孩。他那以後就沒哭過,他説爸爸我讓著你,因為你比
我小。我兒子到現在都常常讓我。他今年22歲,已經變成大人了。我
好像沒有變化。

如果有一天我變大人,我可能就不會畫畫了。

我以前很迷外星人,我太太問我,如果外星人來接你回去,你會怎麼
樣?我説,我會跟他們走。我太太就説,你不要我們了?我一聽知道
,啊,犯錯誤了。我就説哦會的會的,我會跟外星人説,我太太小孩
也要帶走,我們家貓也帶走,我太太聽了就比較開心。

我晚上睡覺,只要躺下去就會想到飛碟。想到飛碟我就很心安,很快
就睡著了。想像我在老家的床上,飄起來。全部是主觀鏡頭,你看到
屋頂越來越近,因為你往屋頂飄,你可以感覺到你一層一層穿過屋頂
,先是墻,然後是夾板,然後是瓦,你就浮到空中,在你家屋頂上飄
,你越高,視野就越廣。

因為我常常去飄,有時候我兩三歲,有時候我高中,有時候我二十幾
歲,時間不同,那裏的房子、樹都不一樣,我可以把時間分成好幾層。

對別人來説,想像的世界可能只有他真的閒得沒事幹,喝了酒,發了
呆,才會偶爾出來一下。真實世界佔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我剛好相
反,我花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把我的世界弄得豐富有層次。然後我就呆
在裏面,待夠了才出來應付一下外面。

這個世界我是可以帶著走的。我從台北到北京,我帶著它走。我在飛
機上,眼睛一閉就可以進去。我在裏面可以跟貓狗説話,我可以跟已
經失去的東西和失去的人重新碰面,碰到面,我們可以對話,我們可
以一起做一些事情,一起走過一條街。

所以外面的世界只是我肉體生存的世界而已。

人生的本質我覺得是荒謬

我不善於交朋友。我死的朋友現在比活的朋友多。

我有時候想,我死了,我的葬禮會有幾個人來,我就會在那裏算,他
會不會來?他算不算是我的好朋友?這樣算一下,你就發覺好像永遠
算不完10根手指頭。

到我目前為止,到我現在這個階段,54歲,死亡對我來説不是恐懼,
也不是迷惘,是荒謬。人生的本質我覺得是荒謬。我常常覺得畫畫很
荒謬,我在這邊畫畫畫,有什麼意義? 虛無是什麼都不存在,荒謬
是全部存在,但是無意義。

全世界我認為最隱私的事情就是死亡。因為沒有人可以代替你,沒有
人可以了解你、陪同你、參與你。結婚也很隱私,全世界有關係的就
你們兩個人,但死亡更隱私,我跟你再好我都無法參與你。至於死後
的世界,對我來講是人生最大的一個冒險。因為沒有一個活人有經驗
可以來告訴你。

我漫畫裏的死亡都是荒謬的。我在美國看到一個墓誌銘説,如果你不
來參加我的葬禮,你的葬禮我也不參加。我很喜歡這個。我爸爸走的
時候94歲,他有糖尿病,七八十歲摔了好幾次,骨盆有點裂,但都沒
有大事。他年齡越來越大的時候我就想我不能期望他活到100歲,那
他會用什麼方式走?

最後你知道我爸怎麼走的?我爸在我媽過生日當天,我媽買了一些烤
鴨、外賣什麼的,當天早上爸爸還起來幫我把報紙上我的專欄剪下來
貼到剪貼簿上,寫上日期。中午他就和大家一起吃飯,吃吃吃,突然
往後靠,嘴巴張很大,眼睛也張很大,然後就走了。

救護車送到醫院,説他肺部裏面非常多食物殘渣,氣管和食道都已經
模模糊糊了,吃東西都吃到了肺裏,一直吃吃吃,然後就沒辦法呼吸
。為什麼我説是很荒謬的事,因為我們小時候看笑話,最常見的一個
笑話是説,一個人在過壽那天吃壽面給噎死了。我們小時候聽了哈哈
大笑,覺得太好玩了。你會想到它活生生發生在我爸爸身上嗎?過生
日吃東西,噎死了。

2011年我父親過世。他一走,所有假像消失了,就像布簾掀開來,我
的家庭隨著父親離開好像與我無關了。我有點難過,然後是釋懷,終
於離開了長久以來壓得你透不過氣的環境。

人生的軌跡很奇怪。爸爸十五六歲時,離開江蘇老家,在馬來西亞當
老師,不曉得什麼原因突然要回國。別人都勸他大陸危險,他沒有聽
。很快,馬來西亞淪陷,日本人到他所在的華校,勸他的人都被殺。

如果那時候他沒有回來,就被殺掉了。我現在就只有一半。好的一半
還是壞的一半?恐怕是壞的一半。

再來一遍是不是還要這樣?如果真能夠投胎選擇,我選擇不來。我選
擇不再來。我選擇無知覺無生命地飄浮在宇宙裏,我選擇沒有我。

也許重來一遍我可以早知道我和父親的病症,我可以在他生前跟他交
流感情。但我還是選擇不來。對我來説事情已經發生了。就算我跟父
親有機會談,也只是這一件事,其他改變也不大。

http://tinyurl.com/oy7ke6a

訪談影片:http://v.pps.tv/play_3CL7OB.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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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arche 時間: 2014-06-20 05:5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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