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 ott
作者 ott (寶貝)
標題 白天過後是黑夜
時間 2017-05-17 Wed. 10:48:54



 

   
 






 
白天過後是黑夜 @ YH :: 痞客邦 PIXNET ::
  不知道是否因為入冬,最近身體虛弱。有幾天B去上班,我在家頭痛欲裂,手耙著書架一格一格地走,到後來竟只能四肢著地,獸行到地毯上。仿木地磚隔著拖鞋不知道,掌臂的白肉都糊弄下去才知道多冰。在地毯上痛得痙 ...

 




 
web-beta.archive.org 白天過後是黑夜 @ YH :: 痞客邦 PIXNET :: YH (yihan28tw)

  不知道是否因為入冬,最近身體虛弱。有幾天B去上班,我在家頭痛欲裂,手耙著書架一格一格地走,到後來竟只能四肢著地,獸行到地毯上。仿木地磚隔著拖鞋不知道,掌臂的白肉都糊弄下去才知道多冰。在地毯上痛得痙攣,發訊息給B,託他下班買止吐藥,附上凱蒂貓笑彎了眼睛的貼圖。

  十七歲剛開始生病時不明白那是病,只一心不見人,討厭上學,一半的課翹掉或請走,把自己塞進衣櫥,眼淚滴滴答答,像古裝劇皇帝手上的佛珠,也像門外媽媽沒完了的叩門。後來間或聽到同學的意見:為什麼她可以不用上課?為什麼她可以不念醫學系?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沒完了。所謂小孩和大人,最大的分別應當是,小孩問為什麼是想知道原因,而大人問為什麼只是要批評。這些同學多可憐啊!制服裙裡世故如此,甚且是偽裝成清純的那一種世故──就好像有一種文章,寫校園便寫隔壁班的女孩在鞦韆上,寫故鄉就是榕樹下沾著鳥屎的長凳──比光還直進,直觀到猥瑣。

  我老是問楚楚:醫生,你能證明我還存在嗎?你肯定我剛畢業那一次沒有死成嗎?我,我老是有一種荒蕪感,回頭只見黃沙形成樓高的大嘴,吞下另一把黃沙。

  高中時,我們班被學校放在與同輩不同的大樓。我永遠記得我走去「別的」大樓,等那個從國中就喜歡的女生下課。欖仁樹下有黑碎白末矽礦石桌椅,礦石椅子上的灰塵亦有一種等待之意。周圍全是樹,樹葉榮滋得像一個不願留長髮的英氣女孩被媽媽把持的厚馬尾。太陽鑽過葉隙,在黑桌面上針孔成像,成為一個又一個迷你太陽,亮麗足當愛白日夢的女高中生的飼料。學費雯麗望上拉緊脖子,像等待一個高個子的嘴唇,可以看見角質豐厚的肥葉掃來掃去的聲音,終究和入冬腳下黃葉的耳語不一樣,黃葉音如其人,十分乾脆,而綠葉親暱起來卻你你我我相稱。簡直感覺桌上的小太陽是咕咚咕咚沿著葉子的掌心溜下來的。風起時,欖仁樹的香味噓進來,和早餐吃的三明治與數學題做將了火腿蛋多項式欖仁三明治,七竅裊裊哼著香。教室裡的粉筆聲像敲門。球場的喊聲像牧犬和羊群,一個趕便一群堆上去。那豐饒!忘記那天等到她沒有。

  她喜歡我,我喜歡她,我們終於是沒有在一起。她是一個明媚得像天堂裡才有的春日清晨的女生,看著她打球流汗我都覺著是露珠。常常想起她,其實是想念一場清真的人生,在什麼地方被剪接錯了,從此無聲,且黑白。

  記憶裡,最後一次獻曝的陽光,是你第一次約我。剛剛大考完,盛夏愈盛。我在電話裡的聲音像日出,怕驚醒自己。埋在衣櫃裡千頭萬緒,可不能穿太漂亮,總得留些給未來;又想,未來,還有未來嗎?跪在一群小洋裝間,覺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載霧的島。

  站在騎樓下,一台台計程車黃油油地開過去,焦灼我的臉頰。遠遠看見你顏楷的步伐,你逆著光,揹著一身下午,頭髮的邊緣和衣服的毛絮被陽光照透成淡金色,只看得見你胸脅裡金粉金沙的風,鉑色輪廓茸茸走過來,臉埋在陰影裡,像伊斯蘭教壁畫裡一個不可以有面目的天使。一瞬間,恐懼以傷感的外貌出現,我可以看到我的心的森林突然抹出一塊圓形的空地,有一群不認識的侏儒圍圈歌舞。當然,後來知道了,那是另一種傷感──受重傷的預感。太陽下去了,從此我只有黑夜。

  從高樓看夜色下的淡水河,直望到對岸,關渡大橋隨視線由胖而瘦,像一個女子跨出整隻腿,壓平腳背,腳趾蘸在市區的邊際。霓虹好似女子的絲襪,正紅織進直針的金線。夜景像有巨人站在河心,彎著腰,在夜空的黑畫布潑水。潑到布上,化成叢叢霓虹,沿著河一路開花下去。暴雨像巨人用整個盆地舀水洗身子,暴水如袍,掛在他身上。雨和你淋浴的聲音混在一起,像你用夜色洗澡,那聲音像壞掉的電視機。神化你是我錯,把生命當成一場永遠不遇的作文比賽是我錯,但是,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錯。你是愛情般的死亡。愛情是喻依──喻依,譬喻的衣服,本來,這社會就是以衣服去裁判一個人的。

  記憶裡,陽光嘗起來是辣的,又香又辣。夜雨比血嘗起來更像血,無論自殺多少次,這還是令我困惑。加護病房不熄燈,無所謂日夜。精神病房鐵欄桿的影子像棍棒打下來。精神病房不能帶繩狀物,拆了那件藕色大衣的帶子,那是最心碎的。

  大可說:「巷口的霓虹閃爍其辭」,「電梯抬舉我是為了讓我墜落」,「關渡大橋插入我,我嘖嘖流出淡水河」──你是垃圾,那我細工筆勾畫你的文字是垃圾嗎?文字是一種只有債務人而沒有債權人的欠,但我的生活也只剩下文字和B了。寫了這多年,其實只在講一句話:「妳們看,不是我想不開,我是真生病啊。」

  我常常想起那個彼此喜歡幾年的女生,像對一個素未謀面的故鄉的鄉愁。她好像一個不沾不染,異常清潔的人物;我在病榻上,床頭的藥罐像香水瓶,每當褐色玻璃罐和裡頭畏光的藥物的影子斜斜移轉到枕頭上時,她總會順遂陽光,馬尾耀如穀倉,從我的落地窗前走過,去上學,去運動,去戀愛。她跟著光走,卻像是遛著太陽。無論是菸灰色或是桃子紅的藥,影子都是黑色的。影子旋轉、矮下去,直到黑夜流利地把它們納入己懷。我的心撲通跌進肚子裡,跟成把的藥物一齊搖滾、翻沸,而她日日從窗前經過,就像我的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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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ott 時間: 2017-05-17 10:48:54
※ 編輯: ott 時間: 2017-05-17 10:4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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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分類: -林奕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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