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 ott
作者 ott (寶貝)
標題 小公寓純愛故事
時間 2017-05-17 Wed. 10:55:31


 
   
 





小公寓純愛故事 @ YH :: 痞客邦 PIXNET ::
  當年她坐在咖啡廳,咖啡廳正播送他最喜歡的老歌,她不熟習的外省聲口,咖啡桌上擺著化合物分子式,她寫得極工整,看上去,也有一種字正腔圓的意味。太標準了所以聽不懂。標準是什麼?春雨猛烈敲打玻璃窗,像討債 ...

 







web-beta.archive.org 小公寓純愛故事 @ YH :: 痞客邦 PIXNET :: YH (yihan28tw)
  當年她坐在咖啡廳,咖啡廳正播送他最喜歡的老歌,她不熟習的外省聲口,咖啡桌上擺著化合物分子式,她寫得極工整,看上去,也有一種字正腔圓的意味。太標準了所以聽不懂。標準是什麼?春雨猛烈敲打玻璃窗,像討債。台北只有這酸雨和家鄉是一樣的。古人共嬋娟,而她遙想他的故鄉雨是不是也有榕樹葉的味道,是否在雨中整個台灣才都是故鄉,是否雨是意淫的捷徑。在分子式的邊角寫小說,寫個開頭就流產。無論是寫文章或算化學,人圍著她說些晶瑩剔透的話,泡泡一樣美,泡泡一樣,說破了。讀數理班,爸媽以為寫文章對她有一種私奔的快感,但是爸媽搞錯了。只有寫出來的東西理解自己,連那些還沒寫的也理解她,靜靜躺著,等她把它們寫出來。

  沒隔多久,她大學讀兩個禮拜就休學了──就像住精神病房一樣,不知道還有第二次。關在他那裡的時候沒辦法寫文章,雖然他說想看。後來知道了他那樣說是為了看別的。他出去工作,她就看DVD,一片王家衛看完了再看,連續看上一禮拜,無聊了,才換一片。每次他回來,指節隔著鋼門敲擊她的心臟,在門裡都可以感覺到他的指節弓起來繃緊了,像一個愛漂亮去拉皮的老人,十隻指頭十張臉。開了門,她像一隻滿面通紅的橘子,落下來,打中他。他問她做了什麼,麵線白米的口氣,好像這屋子裡的事情再正常不過。她說:寫文章啊,但是不能看,寫得不好。

  每次聽到敲門聲,她都趕緊抽一張帶字的稿紙放在桌上。永遠是同一張,他也從未發現。那張稿紙來來回回被磨掉了字跡,缺曠許多字,整張紙看上去像一個老人毫無羞恥地大張缺牙的嘴,無止無盡地呵欠著。是誰毫無羞恥呢?那時她第一次明白自己也可以是一味蠢下去的人。她從未把他當成一部小說的大綱,就像她寫精神病,卻從未想用精神病交換靈感一樣──幻覺、幻聽、解離、自殺──沒有人數學壞到用這些去交易區區幾十百萬個中文字的。

  有時候在屋子裡覺得一定要瘋了。洗手台可以溺,枕頭可以悶,窗簾可以吊,瓷盤可以割。自言自語,跟鏡子說話,常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穿著白衣黑裙制服,伸出指頭,這裡的指尖跟那裡的指尖相吻,一瞬間,鏡子裂出輻射狀的冰紋,雞皮疙瘩爬上她的手臂,然後,鏡子跟疙瘩同時碎在地上。地上影映百千個自己,可是沒有一個她認識。他一回來,只檢查冰箱的酒瓶;她心裡笑:你不如刻個刻度,刻舟求劍吧。他說她發酒瘋。瘋了倒好。

  他願意放風之後,她最喜歡的還是去咖啡廳,想到句子就寫,隔天再看,才知道每一句都是對著他說的,各各帶著爪似的問號。特別喜歡放老歌的咖啡廳,一句一句剮剜她,又像脫個精光跟氣氛做愛。他說:「妳有自毀的傾向。」她想奇怪,明明是你毀了我。筆跡總是因為劇烈的戰慄,長長拖拉著。稿紙像一個傷心女人的臉,爬滿融融的下眼線。或者,像一隻黑色小蟲在白牆上撲著翅走走停停,看著看著,卻感覺牠是在自己在身上爬,非常癢。

  一出門,她才發現自己喜歡二手菸味,因為二手這詞好。她不抽,有時候買了架在菸灰缸上,看著它啣著螢火,皺著矮下去。現在想想,大概是喜歡看起來有事做,而不是在等人。也喜歡油漆味,恨他不天天搬家。也喜歡聽電鑽,像磨咖啡豆。他問她寫些什麼。她說:「寫你。」他快樂地笑了。無論把他寫得多不堪,只要是寫他就好,她知道。每次他快到了就通電話,知道她不會跑,還是通,出於慈悲。電話的最後他總說:「我愛妳」,談話就結束了。於那三個字有一種汙爛的悵惘。她知道他說愛是為了掛電話。

  有一天他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高廣華蓋的餐廳,培培坐在對面哭,第一次看見這人。世世那時是她最好的朋友,陪她來。她嘴裡有許多問題,但是她也不知道問題是什麼,像喉嚨有隻金魚不停地吐氣泡。絨布沙發如流沙,她吃吃陷進去。她突然看見自己赤裸裸的,只穿著雛菊香水,香味散漫出去,味道像身骨透明的白蟻傾巢而出,漸漸噬蝕掉上面的樓層,再噬掉下面的樓層,再漣漪出去,漸漸蝕掉高樓、平房,它們亭亭站著,很耐癢似的,被碎嘴碎嘴吃去,沒頭,然後沒尾。整個城市被吃光了。全世界只剩下她折腰的身體,被隱形的繩索縋在十一層樓高的夜空中。她要逃避的只是電視機裡購物經理人的聲音。培培也會抱怨他完事了總是眼神那麼笨地看著電視嗎?要是他不要那麼笨的眼神,她會諒解的,他知道嗎?被流沙沙發吞沒之前她聽清楚了:「愛培培。」愛培培。當然後來她明白培培亦是被汙的。

  離開,這許多年,她偶爾在叢叢錯錯的樓廈間走,總有一種找掩護的感覺,像個兵。含起眼皮默背自己的日記:「我有什麼期待?我應該有什麼期待?我不應該有什麼期待?我對這些問題的熱情和節制在哪裡?什麼問題是出口就想挽回的?最想挽回的問題是最真心的嗎?」挽回,這麼淺的詞?每天蹲咖啡廳,寫作文給他──幸是在紙上,他不能摀她的口。當然他收不到,她也沒有要寄出。默寫他說過的:「那件白洋裝,澎澎的,可以藏秘密。我知道妳穿衣服是為了我。」他說:「台北高樓大廈太多了。我們只需要一個房間,一扇食雨的窗。」他說:「妳好像一個我的夢境,從刀子般的月亮那裡掉下來的。」他說:「我之於妳,好像在百貨公司找廁所。處處有指標帶妳走向廁所,但沒有指標帶妳回去原來的地方。妳實在路癡。」他說:「我是犯了佛家的三毒。貪癡妳懂。我嗔的是:有時候想妳,卻正在工作。」他彈奏她的身體,念一百次自己的名字,說:「《博物誌》說,這樣就能蟲一樣永遠鑽進妳心裡。」對,這就是她習慣的、他給她的一千零一夜。只是他離她已經五年了,或是六年,七年,不記得了。   

  憂鬱症有所謂「禁語」,顧名思義就是不要對憂鬱症患者說的話:比如「加油」,比如「妳不要想太多」,比如「吃藥沒有用,重要的是妳怎麼想」,比如「不可以這個、不可以那個」。奇怪,這些卻是我這多年聽過最多的話。一晚一千年,那一個晚上就是我和妳們的代溝。當年我十七歲,像陳句說的:「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最痛苦的是我的人生就在那裡歪斜、徹底被折斷了。我的人生被搶走了。別勸我快樂,我只要不會痛苦到想死就夠了。別用清明和氣的生活藍圖餵食我,對不起,我的肚子住滿了心獸,我吃不下,也吃不起。

  而妳們呢?妳明白愛比憤怒輕鬆嗎?如果妳知道還有好多小女孩被汙染,過去,未來,或是妳讀到這一行的此刻,妳還會談原諒嗎?   現在,我坐在落地窗內打字,窗戶的臉色漸漸陰沉,黑夜把五官壓在窗上,壓出一副失怙的表情,黑夜的傷心事就是被俗濫的比興套住。我可以想像,當我寫完這篇文章,關掉客廳的大燈,黑夜會魚得水般游進來,伸手到每一個它可以觸及的地方。黑暗甚至走得比光更遠。一個晚上可以發生的事真多。黑夜會穿過書架,爬進臥室,大展黑色的薄翅,在被子上婆娑、招搖,黑夜的駝背不是一般的駝,是揹了太多隱形的秘密,釘著黑暗看,會麻麻癢癢,覺得自己也需要抖落一些什麼──比如說,一些自己。如果在臥室的角落留一盞小夜燈,黑夜會蹲下來,用雙手捧著它,像是欲撲滅而不能,也像在烤暖。一個晚上可以發生的事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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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ott 時間: 2017-05-17 10:55:31
※ 編輯: ott 時間: 2017-05-17 10:5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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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分類: -林奕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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