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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 06 Tue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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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頂 秋煞人

  去年今時,我休學了──第二次從大學休學──就像住精神病房一樣,不知道還有第二次。

  從來沒想過念政大,本來重考幾乎裸考就沒有資格選學校,不是不滿意,只是從前念的自然組,對我來說,台大以外只有醫學大學。上學以後那美妙:室友,練球,大薯買一送一,木木老師。現在想起來像夢一樣。

  休學前一陣子,身體愈來愈不好。兩堂課之間,常常去嘔吐,漱洗乾淨再回教室。後來常預感到解離,沒辦法出門。也沒法跟老師解釋:對不起,我的靈魂快要離開身體了,我必須把肉體關在宿舍,我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

  記得一年級的時候,最崇拜的木木老師以為我三年級,上了二年級,老師說可以跟他做國科會,老師一笑像吞一個石子,滿臉的漣漪。宛宛老師說報告像大學生寫的。轟轟老師說二十年沒聽過這樣的報告。正正老師教三年級必修,我那時已經不能識白紙黑字,拿著診斷書去找老師,老師平時身體的稜角都收攏,而我第一次跟老師說,其實我想唸到博士,想當教授;正正老師說可以啊,妳沒上課考卷卻如何如何的,又說,但沒上課就是不好,太溫柔了,所以我哭了。香香老師真好,老師說:知識是別人的,學問是自己的,遲到沒關係,睡得好嗎?睡眠是最重要的。一席話像嗅鹽,我回去才拿起書,幼兒樣逐字指認,幼兒吃餅樣,碎口碎口的,但無論怎麼吃,掉到地上的餅乾都比吃進嘴裡的多。臨考試,中中老師喚我,說為什麼不考試?我說我沒法看字,不是不為,是真不能;老師拿起診斷書問:「妳從哪裡拿到這個的?」──妳從哪裡拿到這個的。一句話拋下,我心底的防空洞被炸開,裡面躲藏滿滿對世界的期待、想像和愛惜都炸死了。我只能回答:「從醫院。」到現在我還後悔,為什麼沒有說:上面寫了台大醫院,還有醫生的印章,從哪裡?從我的屁眼啦,幹。

  前兩天教師節,我跑馬燈地想起了生命中出現過的一切老師,對老師天然而古老的尊敬讓我深深羞恥。活得心安理得的人往往是毫無同理心的人。

  休學,因為期末考之前看見你,帶著別的小女生。遛狗似的。我在星巴克二樓的露天座椅念書,眼神從佛教哲學的「正道」溜出去,一開始還以為又幻覺。那小女孩五官大大當當,沒有一點睜眨的痕跡,彷彿門戶從來那樣開著。最驚人的是皮膚,白得石膏像似,任何曾被變態的人都認得那顏色,那是一個人漸漸物化的顏色。如果在我的肚子裡擦亮一支火柴,會看見肚子內壁被刻著你的道理:雕塑,是藉由破壞來創造。我一身關於「沒有愛就不是背叛」和「強到什麼程度才算強暴」的題目與歷史一時間全部沸騰起來,我才知道為什麼當初陰道哭得那樣響,因為裡面有好多人的哭泣。我嘔心得裡外翻出來,哭得像翻倒、潑出來。在咖啡廳,我的肩窩又盪起你的顏楷聲音,像七年之久的回音,像我總覺得自己一失眠失了七年──你說:「我的老天爺啊」──多不自然的一句話,像英文硬生生翻過來的,像你硬生生把我翻面。「老天爺」三個字你念得極響,像大房子裡喊一個熟極的傭人。那一天,忘記有沒有下雨,忘記怎麼回宿舍的。我只記得不停重複對自己念:我要活到下次看見醫生。

  十八歲的秋天,第一次休學,第一次自殺,第一次住精神病房。十九歲的秋天第二次自殺,第一次住加護病房。二十歲的秋天第三次自殺,第二次住精神病房。二十一、二十二歲的秋天僥倖了。二十三歲的秋天第二次休學。

  我問楚楚他是否曾經低估「我」的嚴重性,楚楚說當然有──醫生這樣爽快,我很愉快。第二次自殺,出加護病房,轉到一般病房,楚楚來看我,他第一句話還是問妳好嗎?我扶著床沿矮柵,卻說不成文,無關緊要的詞像棉絮飄出嘴唇:沙發...累...耳機...。詞彙堆出的自尊像洋娃娃一樣容易汙傷,棉花沒有紋理與花樣,我的內在再拚不回去。楚楚卻像往常一樣對我說:好,好,很好。我的眼淚代替語言流了滿臉。失語之後是忘記怎麼走路。

  楚楚後來說,他第一次明白這是災難,是我告訴他說我去了美術館,以前和你一起去的。那一天,看見廣告著嚮往的展覽,我馬上搭計程車去美術館,被清水模囫圇吞進去,手扶梯跟生命一樣長,同樣上升著而沒有上升的意味。突然看到你的後腦勺帶著順時針的髮旋蹲放在二樓展示廳的長椅上,四壁的畫作跟著順時針旋轉起來,肖像畫撇下嘴巴,縋著眼尾,脖子枯敗。我非常害怕,把手臂在砂礫粗牆上來回磨出血,要用疼痛感抓回一點一滴流失的自己。醒來的時候,站在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大雨如注,頭髮服了臉頰,衣裙緊抱身體,連睫毛都重,來回的車頭燈笞杖我,黑色天幕早已張羅,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我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楚楚說,在這之後他才知道:「對妳來說,那是越戰。」  

  這正是性犯罪和其他犯罪不同之處。創業失敗或是被車撞斷一條腿很苦,但是辛苦跟痛苦是不一樣的。我對自己,我與世界,我對世界,哲學的勇氣和理智的安全感徹底被毀滅了。有些街道我永遠不可以踏上,有種飲料在架上扯我的眼球,有的字詞讓我失聰與明,每年都有一整個季節我日日害怕殺死自己。你愛我屬於官能,而我喜歡你屬靈,用筆寫下感官愛的時刻,就是抹掉界線又把自己納入柏拉圖以來靈肉對立的大敘述的時刻──靈肉對立,正是精神分裂,無論或叫它思覺失調。如果是十分強暴還不會這樣難。憂鬱是鏡子,憤怒是窗。而我眼前的東西看不透卻也映不出,像在每天早餐的牛奶裡發明自己的長相,我從不知道自己漂亮得如此危疑。十七歲,「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而我留在那一年,再沒有長大。

  大學生活最美的收穫之一:美美,美美那天去影展,路上遇到一群認識的大人,大人問她做什麼?她說看思覺失調的紀錄片。大人調笑說:啊,在講神經病的啊。美美很傷心,說一想到我被放在這樣的地方就不捨,說她為社會感到抱歉。她說:「他們平時都是好人」──這就是精神病,或者說,神經病,最困難的地方:因為大家平時都是好人。

  憂鬱症最悖反、最困難的一件事是:白血病有不能吃的東西,大家會幫妳、提醒妳避開,不然吃了會更嚴重;憂鬱症恰相反,幸福生活的藍圖或正面思考的力量正好是憂鬱症所不能吃的,我這許多年卻一直、一直、一直被灌食。沒有人會說「早就跟妳說不要得白血病」,或是「都是妳選擇了某某生活方式才會白血病」,或者「大家的血小板都乖乖的,妳的一定也可以乖乖的,要血小板乖乖很難嗎?」,還有「妳為什麼要一直去看妳的血小板,妳的手指甲還好好的不是嗎?為什麼不看看手指甲呢?」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我只是想讓人知道我的病是病。也許也不重要了,十八歲時以為能殺死自己,十九歲、二十歲時想,殺死一些也好;不知道我早已被留在更早之前,更年輕,更幼,更稚,更青,更嫩的時候。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剝奪。




empirepenguin
2017-05-08 07:06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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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學解


  我休學了。被二一之前,寫信給老師們:「我不能閱讀。聽起來很怪異,但是是事實,非常抱歉。」附上診斷書。老師說診斷書不清不楚,暗示我從哪裡搞來這一張紙。這是中文系超人的浪漫,尼采的超人,不是好萊塢的超人。

  第一次住精神病院,帶了莒哈絲、貝克特、莎士比亞。讀完一排書,還不能出院,只好背十四行詩。經過一首詩,抬頭,鐵欄杆在溫吞走廊上的影子偏斜一些,依舊整齊、平等,像中共文革合唱團的兩張連拍照片,模仿死神懷表指針的搖晃。人一死,就不會晚老。
  有個病友厭食症。森森整個人像髑髏鑲了眼睛。鑲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著大鑽,一隻戒指在南半球,一隻在北半球,還是永以為好。沒看過兩隻眼睛如此不相干。她找我,抓我,我總像小動物在畋獵中被樹枝拉住,逃殺中終於可以鬆懈。

  她老把飯菜藏在口腔,進廁所吐掉,總被發現,總被罵。她喜歡偷我的零食,艷色的零食包裝窩在寬綽的粉綠色病袍裡,她像張考卷被螢光筆惡意塗上一槓,遂沒有人在乎原來幾分。看護阿姨罵:「妳哪來的巧克力啊?」她會指著我,枯手指光樣延展,摸我一把,看穿我。我說:「啊,那是我給森森的。」我喜歡讓她偷,不是共謀的快感,或諒人的自滿。喜歡她不垢不淨地指出我,透明手指沾著黑巧克力。在醫院,我們不是女兒,學生,職員,媽媽,而是某種病在某段療程的病患。

  她總叫我唸書,自己在旁邊絮叨:「妳好瘦/好漂亮/我想瘦/想漂亮」,莎士比亞是伴唱,或是男人開著電視遮住身下的小女孩。她在莎士比亞裡很安全。她的指頭骨節像電線上有麻雀,高高箍著手指,透白皮膚扯著,可以聽見飢餓的青色小血管被拉緊,一跳一跳吞口水的聲音。偶然看見她脫衣服,上身像木板繃上帆布,平整,無生意,帆布只畫上兩隻小眼睛,油彩也不大方,肚臍是下方一個破孔。顯然畫家窮,畫人臉的順序也怪。藝術往往躲在精神病裡點滴地自殺。一看,強烈地感到:森森活不久了。更奇怪的是我不太驚訝或傷心。


  她常吵鬧,潑飯盒,米粒天花亂墜,她咆哮:「我要變瘦/變漂亮/變瘦/變漂亮!」像捲錄音帶,齒輪嗤嗤吞吃黑舌頭。被扭打進保護室。我沒有進過保護室,只看過病袍飄飄然裝著森森出來,一時,外頭的燈投入一豎筆光線,蝸房出現一襲平行四邊形的光明,燈光很有慈悲,洩漏,與八卦的意味。保護室的地板,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綠色泡棉,像個好夢。我想過,除了一直摳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裡自殺。或是他們說的,「傷害自己」。


  護理師最喜歡對我說:「真乖,又在看書。」森森是不乖的,我是乖的。

  精神病院無所謂時間。洗澡超過二十分鐘會紅燈,早餐時間吃早餐,午時吃,晚上吃。甚至有早操,壯麗人聲配著昇平音樂,成群手臂魚嘴開合。有的手矗著毛髮,或云云浮出青筋,或是兩束白骨。像最逼真的共產莊園,但把我們聚集在一起的不是理想,而是幻滅。

  在院裡整理十萬字的日記:

  「你第一次喊我名字,聲音像顏楷那樣筋肉分明,在我背上捺下去。我回家寫下:『一、湯瑪斯曼:像一個金戒掉在銀瓶中。二、張愛玲:房間裡有金粉金沙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買了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昂貴的隱喻──你說,別忘記昆德拉:『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台北總下雨,我像被丟進盆地搖晃、洗滌,你說我『曹衣出水』,而你『吳帶當風』,說:『我們隔了一個朝代啊。』

   寺廟裡,露面的楹柱都刻上警句。隸書楷書一個個塊著像燈籠,草書行書一串串流下來像雨。我對忠孝節義沒興趣,說無知是美德,你笑得真開。

   談我那湖綠衣服,我鎖骨下的青血管游進湖裡,你說:『妳一身都是風景。』──我非常驚詫,這話多俗!很替你羞慚。

   含著鐵湯匙,那味道像有一次睡糊了鉛筆稿。你引《阿房宮賦》:『一日之內,一宮之間,氣候不齊。』汎愛不是這樣的,討厭你的慈悲。手插進口袋,摸到你扯我,掉下來兩顆銅釦,手搓搓它們,直到溫熱,像個永遠輸的賭徒。」


  上學期被二一,因為期末考前幾天,我看見你和別人。確切說,是別的小女生。顯然比我小了多年。我在二樓,雨棚如烏雲,遙見你顏楷的步態,她很矮,仰望你,天問一般。我可以看見她的臉,鴨蛋臉游離於寤寐,像還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張望,而是粉紅睡痕。戰兢的媚態,我太認識了。一時間欲聾欲啞,恨二樓跳不死人,恨沒有大喊:快逃啊!

  那天起,不能看書了。坐擁我們,如果你與文學切割,承認動物性,或許我會好過一點。但不,你一面唸《詩》,一面插著蒹葭。抽出來,蒹葭沾著白露。白露如落日滿面通紅,夙夜匪懈的白露,時差的白露,血色的白露。有鐘擺夜光著在我體內敲出正午的鐘點,臟腑迷惑,筋膜鼓譟,它們不知道是誰遲到又早退。臟器一個挨著一個,拖累我,錨墜我,把我從七樓公寓的陽台翻覆,潑下去。我的身體裡一定很暗。

  多年前遇見你,一開始就談文學,你的臉色早已烏青,鬃毛不再柔亮。而我像摸黑行路,突然陽光刺穿眼皮,像筵席交錯觥籌,智力漸漸褪色。我總紮著精密的馬尾,而你來回看我,像背詩。你說:「看著妳,我希望我全身都是眼睛。」這又是從哪本書裡偷來的?你的偷竊癖為什麼延展到人類?或我是物化了的?溫柔鄉?溫香柔膩、只聽不說、略顯粗蠢、你也不願承認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鄉?一切僅由你的話語和我的文字建構起來,這永不滿足、愈砌愈高、魚齒一般的承諾之大廈啊!一個季節之後,你對我說了一句話,那話像個剛粉刷、沒有門的房間,牆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進逼、壓縮、一句話圍困我的一生,你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你我當場分別了。當然後來我明白培培亦是被污的。

  說你既文既博,亦玄亦史,原來,玄的是有禮離席,史是你包包裡的小冊子。芬的,郁的,臻的,名字並肩如伍,被紙夾殺,噴發異香。你說書,買斷、說破我們。星期一芬日,星期二芳日,等等,生命如此豐滿、規矩,在島嶼上留情,像在家裡夢遊,一點不危險。你給我什麼,為的是再把它奪走。你拿走什麼,為了高情慷慨地還我。一場只有結局的戲劇,沒有台詞,因為我從小說上誤會了沉默與理解的關係,而你在別處把口說乾了。甲句子你是否對這誰說過?那那誰呢?乙句子丙句子呢?我像擁有極圈般冷門知識的學者,在永恆的複文本對讀中孤獨得發瘋了。

  多年來我書寫那部當代羅莉塔與胡蘭成的故事,像隻中槍卻沒被拾走的動物,寧願被吃,也不願孤單死去。寫文章屏蔽又迴護官能,偉大的心靈圍觀、包庇我的噩夢,抬舉靈魂,希望臭酸肉體雞犬升天。說好聽是淨化,說實在,就是美化。我寫,我以為這是你從我抽出來,給我以超人的後座力之後,不成文關係及其展開的時間軸上,我唯一擁有權力的時刻。我以為,當我寫下來,這一切就像一本小說一樣可以放下。你是愛情般的死亡。愛情是喻依,死亡是喻體。本來,這社會就是以一個人穿的衣服去裁判一個人的。像側睡,你形容藍花紋的被子服貼我,「像個倒臥的青花瓶」。如果你的興趣不是插花多好。如果一個女生自殺了你就收手多好。如果你不把自殺當成最偉大的恭維多好。最可怕是揣著學者的身分一面犯罪。學問何辜?書頁多麼清白?

  第二次自殺,吞了一百顆普拿疼。十三顆普拿疼會肝中毒,天天害怕殺死自己的人都會留意這些資訊的。那時在台南,急診室只知道洗胃,爸爸查了資料,才急急調來解毒劑。救護車在高速公路啼鳴,北上台北的大學醫院,直推進加護病房,我的背感到醫院地板很平實。為了夾咬血氧的管線,護理師幫我卸指甲油,護理師的手好暖,去光水好冰,想到張愛玲說的:「涼的涼,燙的燙」馬上又想到你說的:「不要讀了,把《茉莉香片》喝掉吧。」那時我不知道,能傷害我的,決不是張愛玲,而是你。問護理師我會死嗎?護理師說怕死為什麼要自殺呢?我回答:「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肝指數降下來那天,爸爸哭了,說他從沒有如此高興自己是醫生。我的心睜眨開來,吃吃流淚。

  你明白從鼻胃管灌下一桶活性碳的感覺嗎?活性碳黑得像從一生的所有夜晚中舀出的一個黑夜。你能想像每年每晚做一樣的夢嗎?夢裡只見你的胸膛,浮嵌硃砂痣。沒有情節,第一人稱觀點。痣像顆念珠,念珠突突跳,被撥數,孵熱汗,滴到我嘴裡。我渴到忘記鹹水的滲透壓──化學老師說: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渴,好痛。


  這多年,被疾病殺千刀,家庭,朋友,學歷;只剩數學上的一個點容我以足尖立。我把張愛玲、吳爾芙、屈原、司馬遷穿戴一身,無處可去,也無處放得下這些,除了我自己。我像個習慣便當的菁華留到最後的學生。金雞腿躺在光溜溜白紙盒裡,紙盒像口善意棺材,雞腿摸上去甚至有「體溫」。但飯菜不是我吃的,我餓得要死了,你說你吃得多麼乾淨。學問很下飯,但飯是我的,飯即是我。最極致的霸凌是上對下的霸凌,如你說:「不必要又無所謂做的事,才是真正想做的事。」寫文章是我的炸雞腿。現在連雞腿你也要吃掉嗎?

  不能閱讀,被二一之後,我把所有關於你的紙燒掉了。第二次住院,帶的一公尺書,撕到碎真累,幸好我對你多得是耐心。書封最難撕。還有你送的書:《傅雷家書》,《沈從文自傳》,等等。還有那封長信,我背抵著門,門縫下生出一隻素白三角,在黑紋地板上變大、變大,像死地活水,淹然百媚——你說:「妳是──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

  我蹲在路邊看它們燒,普渡的金爐裡,藍色,偶爾橘色的舌頭向上鶯啼,又鼠竄下去。碎紙從邊緣開始焦灼,鑲上金邊,天使光環侵噬黑字,白紙蜷皺起來,像人類帶著心事入睡。

  你說我「小小年紀重鬱症」,是「書看太多,思想太多,身體跟不上」──我現在明白你完全在說自己。我是清真的原始,你是獸的原始。那個夜吞吞過去,天色死魚樣翻白,我決定愛上你,一輩子愛你,上社會新聞,不如演一場不軌悲劇。愛你讓我不那麼悽慘,憤怒的五言絕句拖拉成千字傷懷古詩。我恨我迷信又說嘴:國中開始讀吳爾芙。如果不是逐字引用作主體的材料,鍛造我的尊嚴與慾望,文學也不能讓我墨劓刖宮、笞杖徒流地幻滅。學校老師問我「不能閱讀」是什麼——《左傳》、《史記》、《楚辭》,其實不用寫那麼多,人間與生命的真相或內核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描述:花了七年知道這叫姦。我夢幻地感到:與其是學文學的人,不如是文學辜負了我。我崇拜《詩》,但不知道蒹葭是這樣用。

  森森在我出院後死掉了。電視外,隔著馬賽克,也認出她來。沒有人知道,我每天拉開領口,望下看見乳頭外一圈齒,想沿著齒痕的虛線剪開,把性徵丟掉。就像看著衣架上的湖色洋裝,覺得它依舊是癱瘓在你手上的樣子。森森死了,她是不乖的,我是乖的。我是乖的,因為幻覺不會從眼睛投射出來,播放在建築物的側臉上,因為從小到大,別人遊戲時我總在看書,連在精神病院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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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ott 時間: 2017-05-14 11:57:13
※ 編輯: ott 時間: 2017-05-17 15: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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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分類: -林奕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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