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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d5566 (ted)
標題 [轉錄] 胥吏的盛宴
時間 Fri Sep  7 04:49:2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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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

大明嘉靖年間,成都府彭縣發生了一樁官場弊案,它很普通,卻儼然成為一個繁盛王朝的
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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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嘉靖年間,成都府下轄的彭縣發生了一樁普通的官場弊案。

說它普通,是因為這案子的規模很小,案情簡單,罪行尋常,講起來實在是乏善可陳。可
正因為它太過平常,在大明一千多個州縣裡頗具普遍意義。於是這一樁普通小縣的普通小
案,儼然成為了一個繁盛王朝的青萍之末。


彭縣緊鄰成都府的北邊,相距四十多里,乃是川西重鎮。有詩人寫過一首《彭州歌》:「
彭州昔號小成都,城市繁華錦不如。」 評價殊高。

嘉靖二十年二月,一個叫陶成的當地人走進彭縣縣衙,高高興興領了吏帖,成為了吏房的
一位書手。

先簡單介紹一下大明縣衙的構成。

明代縣衙裡,最大的自然是知縣,叫做主官。他有兩個副手,一個是縣丞,一個是主簿,
這兩位叫做佐貳官。他們仨都是有品級的朝廷命官,縣裡的行政長官。在這三人之下,還
有一位負責辦公室典史,叫做首領官,但沒有品級,不入流。


再往下,衙門裡最重要的行政機構,叫做三班六房:三班是指皂班、壯班、快班,負責儀
仗、治安、緝捕之類,有時候還會多一個捕班,和快班合在一起,就是老百姓熟悉的「捕
快」;而六房對應的是朝廷六部,分為禮、吏、戶、工、兵、刑六個部門,各有主管業務
。除此之外,還有承發房和架閣庫等辦公機構。


在這些機構裡辦事的人,統稱為吏,也叫「胥吏」或「吏胥」。「胥」這個字,本意是有
才幹之人,十有二人,後來引申為基層公務員。

陶成加入的,是分管人事的吏房。他應該受過教育,會識文斷字,在吏房裡擔任書手——
這個職位顧名思義,就是負責各類公文檔案的書寫、抄錄。

聽起來好像是個瑣碎活,可裡面的門道實在不少。古代沒有影印機和照相機,公文全靠書
手一筆一劃寫就,他大筆一揮,偷偷篡改幾個字,往往能決定一人乃至一戶的命運。

舉個例子。崇禎時廣州府有一個糧道吏職出現空缺,一個叫劉俸的吏員垂涎已久,但是資
歷差一點不夠。他遂買通了吏房書手,偷偷修改了自己的申報材料,把最關鍵的一個日期
「五月二十八日」塗抹成了「九月二十八日」。幸虧當時的推官心細,查了官府裡的原始
檔案,發現日期對不上,這才查獲弊案。


書手落筆一字之差,甚至能左右官職的選拔。可以想像,他的尋租空間該有多大。陶成靠
著手裡的這點權力,沒事收取一些常例賄賂,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四年之後,也就是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一個叫陳佐的人也加入彭州縣衙,在戶房擔任算手


戶房和吏房並稱兩大要害機關。戶房管的是錢糧稅賦之事,日常業務涉及到大量繁複計算
。陳佐腦子靈活,數學好,對於數字得心應手,很適合這個職位。

和吏房書手一樣,戶房的算手也有能力掌控著別人的命運。他只消在賬簿上做一做手腳,
一戶農民便會生不如死。比如萬曆年間的濟南府,曾有一戶劉姓人家,得罪了當地算手。

納稅之時,算手硬把他家六畝三等瘠田劃成了一等上田,結果概算下來,要繳納的田稅翻
了一倍,一家人只好上吊了事——想避免這事?很簡單,拿銀子來喂飽便是,可見這其中
的尋租空間也不小。


書手和算手都是胥吏的一種,他們沒有官身,不算體制內,薪俸也不納入國家財政開支。
可是這些人把持著具體政務,又是本地人,比上官更熟悉地方情形和法令文牘,很容易從
中做手腳,有時候日子過得比主官還滋潤。


尤其是在嘉靖年間,對胥吏來說正是個好時候。在這之前,胥吏都是有名額限制的,可到
了嘉靖朝,突然掀起了一陣擴編熱潮,吏胥人數陡增。有人曾抱怨說: 「 衙門吏胥,原
有定額。今郡邑吏想如故胥, 較前增十倍不止。朝穿青衣入,暮各持金而回。」 可見其
盛況。


陶成和陳佐的入職,即得益於這個大背景。

這兩個人為了能放心舞弊,不約而同地拜了縣衙裡的屠主簿當靠山,就此相熟。吏房和戶
房本來聯繫就比較緊密,兩個人很快勾結到了一起,沆瀣一氣,其所作所為,用後來官府
判決的話說就是——「各結攬寫法,討錢使用」。


怎麼個討錢使用呢?

嘉靖二十五年八月,彭縣決定僉派一批老百姓來三班服役,指派吏房和戶房執行。陶、陳
兩人一聽,哈哈,錢來也。

這裡要先說明一下,大明的縣衙體制很有意思,大致可以分成三類:官、吏、役。

彭縣的知縣、縣丞和屠主簿這樣的人,在朝廷吏部掛著號,算是官員編制;像是典史以及
六房的正副主管,無品級,算是吏員編制;至於像陶成、陳佐這樣的書、算手,連編制都
沒有,差不多算是聘任的合同工——當然,胥吏往往世代相繼,比合同工可穩定多了——
無論如何,他們仍舊屬於「吏」這一層級。


再往下,到了具體的執行團隊,則只能稱為「役」。

這個「役」,指的是徭役,更準確點說,是力役。說白了,就是給政府出力氣白幹活。一
縣的日常雜事,比如馬伕、門子、庫夫、禁子、防夫、縴夫、傘夫、吹手之類,都屬於役
。這些役職並沒有常設員工,都是從當地老百姓裡挑選出來幹活,維持機構運轉。很多公
共事務,比如修繕營造、解糧徵糧之類,官府也會僉派老百姓來應役。


甚至連負有治安職能的三班,都不是專職。比如皂班,主要負責迎來送往、站堂呵道。青
天大老爺在公堂上一拍驚堂木,他們拿著水火棍喊「威武」;青天大老爺出巡,他們負責
在前頭舉著「肅靜」、「迴避」大牌子的儀仗。看著威風體面,其實這些皂隸也屬於「力
役」,可能今天站完堂,明天把皂服一脫就回家種地去了。為啥叫他們衙役而不是叫衙吏
,原因即在於此。


在一個衙門裡,幾個「官」在金字塔尖負責決策,幾十個「吏」在金字塔中間負責調度規
劃,幾百個甚至上千個「役」在金字塔底吭哧吭哧幹活。

事實上,縣衙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靠這種僉派百姓來完成的。原因很簡單,便宜啊,來充
力役的老百姓是不拿工資的,還得自負伙食。徭役之害,大半來源於此。正如侯方城批判
的那樣:「居官者利其白役無工食,宴然差遣之,竟不知食民膏髓,為可痛惜一大害也。


當然,朝廷也深知這事對百姓負擔重,雖然不能免除,但多少會做到公平一點。在具體的
僉派規則上,要充分考慮百姓家庭情況,依次論值,人口錢糧少的,去服一些相對輕鬆的
徭役;人口錢糧多的,去服一些比較重徭役,以示均平。


可惜,這只是理論上的設計,實踐中有的是辦法可以突破。

咱們回到嘉靖二十五年這一次僉派。

彭縣三班這一輪的役期已滿,很多衙役要返回家裡,必須要僉派一些新人來填補。這個動
作,涉及到戶房和吏房兩個部門:戶房負責查詢戶籍輪值表,確定應役人選;吏房負責登
記造冊。這份工作,便交由陶成和陳佐兩人來完成。


他們倆接到任務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合適的索賄人選。

可巧在僉派名單裡,有一個叫劉選的平民。他被安排的役職是做快手。這個快手,可不是
做主播,而是在快班服役之人。快手的日常工作有兩大塊:一是遞送官府公文,二是緝捕
治安,常年要奔走於十里八鄉,很是辛苦。


劉選不大樂意去做快手,可拒服徭役是很大的罪過,他只好找到陶成、陳佐二人,商量看
有沒有啥法子。陶、陳二人居中協調,很快就拿出一個辦法。

他們找到一個叫劉本敖的閒漢,讓劉選每個月出三斗米、三錢白銀,讓劉本敖替他應這個
差事。反正審核的人是陳佐和陶成,只消在劉選戶籍上勾一個應役,然後在三班名簿上補
一個劉本敖,只要人數不缺,就夠了,沒人會認真核對名單。


這個操作,在貪腐業內有個專業術語,叫做「買閒」。

劉選花了錢,但免得辛苦,自然心滿意足。劉本敖也很高興。快手雖然是個卑賤的職位,
可若有本事,也能賺錢。劉本敖這種人,常年混跡衙門,熟悉各種門道。普通百姓避之不
及的差役,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比如衙門發現某戶人家牽涉官司,發下牌票——這是一張紙,上用墨字寫明事由與限定日
期,朱字簽押,蓋有官印,作為差役執法的憑證——劉本敖拿著這張牌票,便可以上門訛
詐。《幾亭全書》裡對這種情況描述得特別生動:「差人持糧票下鄉......黑夜排闥,就
床擒鎖舉家驚惶 , 設酒送饋。及去,衣服雞犬一空。假如欠銀五兩 , 此番所費二三兩

, 手頭愈空 , 錢糧愈難完辦 。」

還有更絕的。劉本敖還可以勾結陶、陳這樣的胥吏,開出一張不蓋官印的白頭牌票,下鄉
隨意找人訛詐。反而老百姓不懂法,很容易就被唬住。《官箴書集成》裡如此記錄:「每
一快手一二十兩 , 賄買戶書寫就。蓋快手借票催糧 , 原非為催糧計 , 不過借印票在手
, 無端索害鄉人。農民多不識字 , 又多良善之人 , 彼即有完票在家 , 快手欲無端害之
,幾十里外向誰分訴?一張票,乃一快手幾年生活也。」


一張票能榨出幾年逍遙日子,可見區區一個快手,只要勾搭上胥吏,也能打開一片天地。
不消說,劉選、劉本敖事後還得拿出一點錢糧,孝敬陶、陳兩位。

很快,一個叫王廷用的人也找上門來。他一直在皂班當差,這次應役期滿,可以回家了。
可王廷用不願意走,因為皂隸的油水不少。比如打官司時內外遞個東西、傳個消息,打板
子時輕重斟酌幾下,也頗有幾分銀子可收,比種地輕省多了。


於是王廷用求到了陶、陳二人。他們一番運作之下,王廷用成功買閒,頂替了另外一位叫
嚴思安的徭役,繼續呆在衙門。嚴思安還得每月給王廷用提供三斗米、三錢銀的工食。

王廷用覺得這兩位太厲害了,便把自己的同族親戚王廷美介紹過去。王廷美受過教育,能
識文斷字,他不想在役職裡混日子,打算弄個胥吏幹幹。

這事兒陶、陳能辦成嗎?也能。

縣衙裡的胥吏,來源大多靠僉充,即從地方上選拔而來。只要你身家清白,年紀沒過三十
,而且通過了業務考核,就有機會充任。不過吏職少,申請的人多,因此朝廷立下個規矩
,叫做「行柱定參」。


簡單來說。你取得了僉充資格,並不會馬上授職,而是作為「候缺吏」寫入「公格眼簿」
,排上隊。什麼時候吏職出缺了,按照公格眼簿的先後順序,依次參充——這叫行柱。

行柱排序的門道很多,有超參行柱、陛納行柱、農民行柱、截參行柱、東征行柱等等,算
法各不相同,彼此之間還有優先級。但是,越複雜的規則,越容易被經手胥吏玩出花樣來
,什麼戀參、壓參、超參、指參、爭參,讓人眼花繚亂。


陶、陳為王廷美準備的花樣,叫做「越次爭參」,就是通過塗抹、篡改公格眼簿,把他的
候選排名挪到最前頭,一有吏缺,立刻便能授職。

於是,王廷美就這樣被運作進了戶房,成為陳佐的同事。

可巧在這一次僉派結束之後,屠主簿病逝,新來了一位主簿叫王仲傑。陶、陳、王三人趕
去巴結,很快成為其心腹。有這麼一尊神上頭鎮著,他們行事便更加肆無忌憚了。

我們看到,這麼一番操作下來,陶成、陳佐兩人上結主簿,橫勾六房,下聯快手、皂隸,
儼然在彭縣衙門裡形成了一個上下貫通官、吏、役,橫跨諸多部門的小利益集團。

這個利益集團形成之後,都幹了什麼事呢?史無明載,不過後來官府在審判這個集團時,
批語裡用了四個字——「生事害人」。字裡行間,可以想像是怎樣一番尋租的熱鬧勝景。
轉眼之間,到了嘉靖二十八年十月,又到了繳納糧稅的時節。


這是官府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一到這會兒,諸縣上下都會忙得不可開交。老百姓們除了苦
著臉納糧完稅之外,還得提防另外一種麻煩,叫做「解戶」。

要知道,糧食不會自己走路。各村各鄉上繳的糧食,還得集中起來,運到指定的倉儲地點
入庫,才算完。大宗糧食的運輸調動,是一樁耗費浩大的工程。好在官府聰明得很,把解
送糧食劃為徭役的一種,也就是說,可以僉派老百姓來做這件工作,而且是白幹。


這些負責運糧的老百姓,被稱為「解戶」。

彭縣在嘉靖二十八年十月的總徵收額,是六千六百石整,一共僉派了六十二個解戶。每一
個解戶負責解送的糧食數量與地點,都不一樣。

篇幅所限,咱們只介紹涉案人員的情況:杜山一戶,解送本倉祿米二十五石;張馮剛、龔
本舟、易本真、江淮四戶,共運廣豐倉火米四百三十石六斗。其他五十七戶也各有任務,
不過與這個故事沒關係。


根據流程,解戶要準備一扇標準尺寸的空白文簿——連這個都要自己出錢——帶去衙門。
吏房會先與戶籍比對,驗明身份,在空白文簿上寫下解戶名字,證明「到役」;然後戶房
會根據事先的計畫,在文簿上填好解戶負責的解額以及運送地點,蓋上官印。


這份文簿,即是解戶在解糧過程中的通行證、介紹信和回執。

彭縣吏房與戶房負責填寫文簿的,不用說,又是陶成與陳佐兩個人。如此好的勒索良機,
他們兩個是絕不肯放過的,遂公然向六十二個解戶索賄。

解戶們對此痛恨不已,卻根本無計可施。因為陶成和陳佐身在兩房,職秉親書,想要整人
,光是明面上的手段,都能把你玩得欲仙欲死。

比如說,你拒絕賄賂。陶成會查看你的家產,把你家快病死的老黃牛算做成年畜力一頭,
把你家兩個半大小子算成丁壯兩口。天哪,這麼富裕的一家,必須多承擔點責任才行,他
大筆一劃,把原來你負責解送的五十石漲到了一百石。


這還不算完。你帶著文簿到了陳佐那裡。陳佐在上頭寫了四個地名,讓你去提糧食運入縣
庫。你一看,好嘛,三界、慶興、磁峰和龍門山,這四個鄉分別位於彭州東邊、北邊、西
邊和西南,差不多可以圍彭州跑一圈。而且其中三處都位於山區,推起小車運起糧食,感
覺極度酸爽。


你就算上告,也只能去主簿王仲傑那告。他會支持誰不言而喻。你如果連主簿都不服,還
想上告知縣,那更得想清楚了——嘉靖二十九年,彭縣知縣和縣丞職位一直空缺未補,由
主簿代理縣政……


好在陶、陳二人不算太貪心,每一個解戶只索賄七成色銀八分。六十二個解戶,一共湊了
四兩九錢六分,交兩人平分。

兩人收完賄賂,便開始給這六十二戶解戶安排運輸計畫。由於大家都出了銀子,陶、陳也
不必特別偏袒誰,儘量公平地進行調配。說來諷刺,這本該是小吏份內之事,卻要在集體
行賄之後才能實現。陶、陳兩人不用多做任何事,只是盡責地完成了本職工作,就能憑空
造出一片尋租空間來。


計畫分配完畢,六十二個解戶領取文簿,各自散去忙活不提。

在杜山負責的區域,有一個叫方曉的農戶,需要繳納二斗七升。他嫌有點多,便求到了王
廷用那兒去。王廷用雖然只是一個小皂隸,可他跟陶、陳二人關係不錯,深諳尋租之妙。
王廷用先從方曉那裡收取三升糧食,落到自己口袋,然後帶著一斗七升糧食去上納,強迫
杜山按二斗七升足額收取,還順手訛了對方五分銀子。


杜山為此十分憤恨,要知道,解額如果不足,是要解戶自家往裡填。王廷用這麼一截一收
,等於自己要平白多負擔兩斗大米。若是陶陳二人也就算了,你一個皂隸怎麼也敢湊過來
訛詐?


可他只是一介平頭百姓,皂隸也是沒法惹的。不提別的,王廷用若是說動劉本敖,拿著空
白牌票到家裡來不走,幾天吃喝用度就足以讓杜山破產。

皂隸已經算是衙門生態鏈的最底層,權力小到可憐,可即便如此,仍能從兩頭搾取些許好
處。

來到了嘉靖二十九年三月。大部分解戶們都完成了自己的運輸任務,放心歸家。可是杜山
只完成了二十二石五斗,還差二石五斗;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淮四戶,完成了三
百九十石二斗三升,還欠三十八石三斗七升。


這五個解戶,一共拖欠了四十石八斗七升大米。

如果是別的時候,這點差額含糊一下就過去了。可不巧的是,在去年——也即嘉靖二十八
年——開始,每年年底,朝廷要求各地官府要把一年出納錢谷修成會計錄,分列歲征、歲
收、歲支、歲儲四柱,以杜絕積弊。


更不巧的是,在嘉靖二十九年,貴州銅仁和雲南沅江陸續爆發了規模不小的叛亂,朝廷調
集四川、湖廣、貴州三省大軍會剿。這一應軍費開支,都得仰仗四川布政使司承擔,其中
成都府更是力扛大頭。


成都府為了應付審計和軍費,恨不得把倉廩裡最後一點糧食都刮走,對於轄下諸縣的稅賦
數字極度敏感。彭縣的糧食一少,成都府立刻就有了反應。

最先覺察到問題的是一位姓鄢的巡按御史。他本來想責成彭縣自查,又怕上下串通,於是
調來了墊江縣的胡知縣,以第三方的身份去核查錢糧。

胡知縣抵達彭縣的時間是在嘉靖二十九年的六月。署理縣事的主簿王仲傑派了本衙戶房的
一個人配合工作,這人正是陳佐。

此事調查難度不大。很快胡知縣便查明,短少的四十石八斗七升大米,是彭縣僉派的解戶
解糧不足額之故。胡知縣認定是那些解戶監守自盜、暗中侵吞了這部分糧食,決定判他們
一個「侵欺」之罪。


注意,胡知縣查明的,是彭縣解戶「侵欺」這個事實,但具體是哪一個解戶干的,他一個
外地人無從措手,得靠當地戶房的胥吏去調查明白。於是胡知縣把陳佐叫過來,讓他去把
相關人等拘來衙門聽審。


陳佐嗅覺靈敏,膽大包天,一聽胡知縣的口風,立刻意識到這又是一個發財的良機。

他身為戶房算手,一查賬冊就知道怎麼回事。陳佐把杜山、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
淮五個人叫到一起,說你們要倒霉了,胡老爺知道你們欠糧太多,要判重罪。你們幾個如
果湊二兩銀子給我,我就給你們想辦法遮掩。


杜山本來就一肚子氣,聽到陳佐還敢要錢,堅決不肯給,轉身走了。其他四個人琢磨了一
下,紛紛表示,他們願意出錢免災。

陳佐收下二兩銀子,施展出了一招「李代桃僵」。

胡知縣在墊江做官,並不熟悉彭縣情由。錢糧短缺,他可以通過賬冊計算,但到底是誰侵
欺,就沒有什麼人脈可以去查實。

陳佐抓住這個破綻,找到吏房的陶成,憑空捏造出一個解戶,名字特別有日本味道,叫做
江張本舟——其實就是把四戶人名各取了一個字——那四戶所欠的三十八石三斗七升大米
,都一古腦算到這個虛構人物頭上。


接下來,陳佐上報胡知縣,聲稱是杜山和江張本舟兩個解戶拖欠。胡知縣只關心錢糧落實
,哪裡想得到其中一人是虛構的。他大筆一揮,判決兩戶侵欺之罪,徒五年,如數追繳前
糧。不過大明律允許用穀物折抵刑期,胡知縣給開了個價,如果犯人願意上納七十二石罪
谷,便可以抵消徒罪。


這七十二石罰款,名義上由杜山與江張本舟分攤,一人三十六石。

「江張本舟」的三十六石,自然是那四戶人家分攤負擔。他們雖然肉疼,好歹不用被抓起
來了。只苦了杜山。本來五人均攤罰款,一人只需負擔十四石四斗。現在那四個人合為一
人,自己負擔陡然增加了一倍不止。


判完案子,胡知縣便按程序上報按院,抄送成都府通判,同時發給彭縣主簿,責成他們監
督人犯繳納前糧以及罪谷。

到了這一年的十月份,這四戶人家總算把沒完成的解額與罪谷繳納完成,逃過一劫。
只有杜山陷入了絕望。

當初戶房安排給他的解額是二十五石,尚且完不成,更別說還有追加的三十六石罪谷。杜
山在後來的供狀裡,自承當時自己「陷入死地」,幾乎走投無路。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說,那四家人是靠陳佐捏造出一戶假人,才得以過關。杜山大為憤怒
,如果當初陶、陳二人沒有收取賄賂,如果王廷用沒來敲詐,他說不定能完成自己的解額
,不用受這麼多罪。


這兩個人是罪魁禍首,拼上自己破產,也不能饒過他們!杜山暗暗下了決心,可是縣裡有
王主簿一手遮天,要告,只能去成都府裡投訴。

可告官也不是那麼容易。杜山的案子已有了定論,想要翻案太難,而且也沒什麼可翻的,
他確實沒完成。得選一個好切入點,才能引起上級高度重視。

杜山大概得了一位高人指點,他向成都府提告的狀子,對自己的事只是約略一提,重點放
在了「李代桃僵」這件事上。他控訴陳佐這個刁吏,明知胡知縣前來盤查錢糧,仍收取賄
賂,偽造戶籍,替那四戶遮掩罪行。


這一招特別狠。領導不介意你糊弄百姓,但非常介意你糊弄他。平日魚肉百姓也就算了,
上峰來查賬也敢弄虛作假?也太不把成都府放在眼裡了。

這一劍,就戳到了要害。

杜山的招數還不止如此。他在狀紙裡還特意提了一句,說彭縣上一任楊知縣,曾經打算要
革除陳佐、陶成、王廷用、劉本敖等人,結果反被他們聯手陷害而死。這些人至今仍逍遙
法外,剝害鄉民。


這一招就更狠了。

這幾個人到底有沒有陷害楊知縣,怎麼陷害的,後人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但這種事情,在
當時很有可能發生。

知縣是科舉出身,精熟典籍,卻未必瞭解庶務,何況他又是流官,干幾年就要調走。胥吏
們雖然地位卑賤,卻深諳鄉情,彼此抱團,把持著大部分基層政務。所以在縣衙的生態圈
裡,胥吏集團可以和縣太爺相頡頏,真逼急了,胥吏們施展手段,甚至可以把知縣生生逼
走。


在崇禎朝的廣州府新安縣,曾有過這麼一個案例:新安縣裡有個胥吏叫陸榮祖,想要謀求
一個職位,可負責選拔的承行吏員陶一魁秉公行事,拒絕了他的要求。陸榮祖大怒,竟然
活活把陶一魁毆打致死。這麼一起嚴重的人命官司,新安知縣居然不敢管,生怕得罪了陸
榮祖。直到苦主上告廣州府,凶手才得以伏法。當時的廣州府推官顏俊彥在判決裡感慨:
「吏之如虎也,令之如羊也。」——可見有時候知縣也是弱勢群體。


《吏治懸鏡》裡對胥吏的凶悍,描述得更加精準:「本官稍有瑕疵,輒指為把柄,講呈說
告,恐嚇多端,賣訪勾窩,陷害無罪。於是長厚受其挾制,莫敢伊何;嚴刻者化為痴呆,
憚於用罰。」


知縣上任,往往會帶至少兩個師爺幕友,一個精通刑名,一個精通錢糧,分派到六房,就
是為了從胥吏手裡稍微奪回主動權。

不過胥吏欺官這種事,很少會拿到明面上來說。朝廷體面還要不要了?官員威嚴還留不留
了?杜山一紙狀書戳破了這一層窗戶紙,直接指控陶成、陳佐等幾個人欺官,操控縣治,
連知縣都坑死了。結果整個案子從一樁賄賂小事上升到了「彭縣還姓不姓朱」的問題,不
由得上峰不上心。


這一份狀書,於嘉靖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三日遞交給成都府。

一般來說,此類案件會交由成都府推官負責審理。不過推官業務很忙,未必每天都在,因
此在這之前,公堂還有一個預審環節。

成都府的公堂,每天會有兩名刑房吏員值守,一個叫直堂吏,一個叫直印吏。直堂吏負責
預讀上交的訴狀,初步判斷其性質,並簽發牌票,召喚涉案人員等;直印吏則負責記錄公
文往來,他的手裡有一個簿子,上面寫今天哪一房收到公文幾道,用了幾次印、有幾封訴
狀上交,有幾道牌票發出等等。兩者互相配合,也互相監督。


二十三日這一天,值班的直堂吏叫楊漢采。他收到杜山的訴狀,先讀了一遍,並沒有急著
轉交。這個指控很敏感,不能偏聽一面之辭。推官老爺就算要審,也得等原告被告到齊了
再說。直堂吏的主要工作,就是預先把相關人等材料準備齊全,讓老爺可以直接升堂斷案


於是楊漢采當堂寫了一道牌票,交給防夫劉景高——這也是一個役職,可以視為保安與郵
遞員的合體——讓他在本月二十五日之前趕到彭縣,把陶成、陳佐等人提到成都來問話。

劉景高拿著牌票,一路從成都趕到彭縣。二十五日他一進縣城,迎頭就看到兩個衙役走過
來,看穿戴一個是快手,一個是皂隸。他們倆特別熱情,說設下了宴席,非要拽著劉景高
去吃酒。劉景高問他們倆是誰,兩位自我介紹了一下,一個叫劉本敖,一個叫王廷用。


原來杜山上告這事,早就被陶成、陳佐發現了。兩個人很驚慌,成都府不是他們的勢力範
圍,斷然不能去。好在他們熟悉政務,知道成都府一定會派人來提審問話。只要把這個持
牌票的人多拖住幾日,說不定就能把這事兒給拖沒了。


於是陶成把劉本敖、王廷用叫過來,讓他們二人等在縣城門口,專等劉景高抵達,務必死
死拖住。劉、王久在公門做事,對這一套慣熟得很。他們在城門附近找了一處房子,弄了
半罈子酒、兩斤肉還有一盤面,等著劉景高到來。


劉景高不過一介防夫,平時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看到有人設宴款待,自無推辭之理。三
個人在房子裡推杯換盞,吃得十分盡興。言談之間,劉本敖聽出來這位防夫頗好女色,心
裡立刻有了一個主意。


他假意慇勤,請劉景高去自家安歇,然後直接敲開了對門。劉本敖的對門住著一個小媳婦
趙氏,閨名叫八兒,平時生活不怎麼檢點,跟劉本敖有一腿。劉本敖給了趙氏五分銀子,
要借她美色來羈留來人。


劉景高在劉家舒舒服服睡了一宿,次日起來,準備拿牌票去衙門提人。劉本敖卻說不急,
拽著他去了趙氏家裡喝茶。收了銀子的趙氏稍一撩撥,劉景高立刻把持不住了,當晚便奸
宿在她家裡,牌票哪及白嫖好,辦事不如辦人忙,從此深陷溫柔鄉中,此間樂,不思蜀。

劉景高不光是免費享受美色,還不停地問劉本敖他們要錢。於是陳佐出了一兩五錢,陶成
出了一兩二錢,王廷用、劉本敖各自出了一錢,湊了二兩九錢,送給劉景高處。劉景高給
了趙氏五錢買吃食,自己留下了二兩四錢在身上,日子過得美美的。


這邊廂劉本敖用美色拖延,那邊廂王廷用偷出成都府的牌票,仔細研讀了一下,發現一件
怪事:這個牌票上面,陶、陳、劉、王等人俱在其上,可是唯獨缺了王廷美的名字。

前面說了,王廷美是王廷用的親戚,之前借陶、陳之力進了戶房,也屬於這個小集團成員
之一。不過最近幾年因為一些瑣事,王廷美跟他們的關係並不算和睦。

王廷用一直懷疑,杜山一個泥腿漢子怎麼知道去成都府上告,訴狀怎麼寫得如此犀利?一
定是有精通刑名之人從中指點,如今看來,八成就是王廷美,不然怎麼牌票上沒他的名字


好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別怪我不顧親戚情面。

王廷用大怒之下,向陶、陳二人說明真相,那兩個人又連忙稟明主簿王仲傑。幾個人頭碰
頭,想出一個壞主意。在這之前,正好有彭縣鄉民控訴衙門小吏私收紙罪銀五錢四分,王
仲傑直接把這個罪過栽到王廷美頭上,不容申辯,直接打了他二十大板,投入牢獄裡。


這一招釜底抽薪,斷絕了杜山的法律諮詢之路。沒有王廷美支招,一個老百姓能折騰出什
麼花樣?

一來二去,時間進入了嘉靖二十九年的十一月份。趙氏再漂亮,劉景高也睡得差不多了,
無論如何要提人回成都了。十一月初一,劉本敖在街上溜躂,琢磨著該用什麼辦法繼續拖
延。他忽然一抬頭,看到自家一個親戚。


這個親戚叫鄢乾,跟劉本敖是表兄弟,家裡尚算殷實。早在嘉靖二十五年九月,家裡人出
了十五兩銀子,給鄢乾捐了一個彭州司獄司的候缺吏,那一年他才十二歲。

地方吏員的選拔,一般有三種途徑。一是僉充——即選拔有文化的民間百姓,輪候任職,
陶成、陳佐、王廷美就是這麼進來;要麼是通過罰充——即把犯了過錯的生員、舉人、監
生等讀書人,罰為小吏。從景泰年之後,還多了一個選項,叫做告納。說白了,就是所謂
捐錢買職。


到了嘉靖年間,告納變得非常氾濫,年齡能力什麼都不考核,交錢就給。當時的價格是,
州縣典吏二十兩,衛所典吏十五兩。所以鄢乾捐了十五兩銀子,遂以十二歲沖齡成了公務
員。


鄢乾在彭縣候缺了幾年,轉任成都府,仍為司獄司候缺吏。到了嘉靖二十九年,鄢乾不過
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這一年的十一月,他剛剛輪完值,請假返回彭縣,打算問家裡拿點零
花錢。


劉本敖一看是他,大喜過望。這個表弟在成都司獄司,正好能用得上。於是劉本敖熱情地
拽著鄢乾回到家裡,吃喝一通,然後提出了要求。

他希望鄢乾能利用手裡的職權,把成都府催問的牌票再拖上一拖。當然,親兄弟,明算賬
,陶、陳、王幾個人湊了三兩七錢銀子,給鄢乾作為酬勞。鄢乾卻不過親戚面子,自家又
有錢拿,便欣然答應下來。


這事果然辦得及時。

十一月初三,杜山見久提人犯不到,再次上堂提告。成都府於初四發下第二張牌票,交給
一個叫杜廷玉的差役,前來彭縣拘人。也恰好在同一日,鄢乾匆匆趕回成都府銷假。

不過鄢乾是在司獄司,沒法直接干預牌票。他走到四川布政使司衙門前的洗墨池街,撞見
一個老同僚。這同僚叫黃德,在成都府戶房做吏,兩個人平日關係不錯。鄢乾想到,杜山
的案子事涉錢糧,一定會落到戶房做審驗,便問黃德,能不能請他在戶房拖延一下?


黃德當時的表情應該很駭異。這個年輕人膽子太大了吧?事涉錢糧,多大干系,他怎麼就
敢在布政使司門口隨意談論?黃德有心推辭,說戶房裡沒看到這件案子的案卷,估計還留
在一堂,沒有落房。


他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有心勸了鄢乾一句:「本府老爺法度甚嚴,你年小不知利害,快莫
壞事。」

黃德這句話,絕非虛言恫嚇。因為此時擔任成都知府的官員,叫做蔣宗魯。

蔣宗魯是貴州人,普安衛軍籍出身,是有史以來普安州第一個進士。此人能文能武,行事
極端方。駐守成都時,蔣宗魯每逢初一、十五日,總要焚香起誓,誦讀禱詞:「貪婪害民
,天必譴之;忠君愛民,天必佑之;有利即興,有弊即革,凡我僚屬,相以勉之。」


這個不是政治作秀。蔣宗魯在成都知府任上,一直兢兢業業,做了很多實事。後來他轉任
雲南,嚴嵩要當地運輸大理石入京做屏風,他深感民眾負擔太重,憤而上了一封《奏罷石
屏疏》,冒死直諫。這事終於罷免,他也因為得罪了嚴嵩,被迫告老回家。


趕上這麼一位有風骨的上司,你還想舞弊挑事?瘋了吧?

說完這話,黃德便離開成都出差去了。鄢乾對蔣老爺心存忌憚,有心把三兩七錢賄款退還
劉本敖,可他有本職責工作,不敢擅自回彭縣,便把銀子留在辦公室內,尋思著下次回家
捎回。


這邊黃德辦完差回來,心裡可犯了難。按道理,他既然知道了這個行為,應該立刻舉報。
可這樣做,等於跟鄢乾結了仇。可不舉報,萬一鄢乾真是失心瘋,收了錢去拖延了牌票,
事發一審,他也會落得一個知情不報。黃德心下猶豫,便去堂前查了一下,看這案子到底
辦得如何了。


一查才知道,還好,鄢乾沒辦成這事,黃德也就放下心來。

這時成都府發出了第二張牌票,由杜廷玉前往催促彭縣提人。彭縣這邊一看催票要到,陶
、陳、劉幾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久知蔣宗魯的威名,知道自己若去了成都府,
事情怕是要壞。他們商量不出結果,決定去找主簿王仲傑拿主意。


誰知這些人走在街上,無意中被杜山的老婆陳氏看到了。

陳氏對自家丈夫的官司很上心,一看牌票裡要提的這些人居然還敢在街上閒逛,上前一把
抓住劉本敖,去往王仲傑那裡見官。王仲傑自然是偏袒自家小弟,把陳氏打了一頓,攆出
公堂。杜山聽說以後,心裡更是惱怒,等著催第二道問牌票到彭縣,有你們好看。


說話間,杜廷玉抵達了彭縣。代理縣事的主簿王仲傑痛快地接了牌票,派出一個叫劉興二
的快手,趕往杜山家裡。劉興二先吆喝杜山請他吃了一頓酒肉,然後將其當場鎖拿,送進
了縣獄裡頭。


等會兒,牌票上要提的不是陶、陳、劉、王四個人嗎?抓杜山幹嘛?

因為杜山是整個案子的源頭,必須要先把他控制住,然後才好幕後操作。王仲傑老於宦海
,深知關鍵所在。他明面上催促劉興二繼續去拘拿另外四個人,做做樣子,暗地裡卻安排
這四個人盡快脫罪。


怎麼脫罪?

陶成、陳佐二人當晚找了本縣的三個平頭百姓,分別叫做高汝沖、趙偉和段自成。陶、陳
在趙偉家擺下一桌酒席,請三位吃飽喝足,然後說出了脫罪的計畫。

首先陶、陳二人會設法說服杜山承認是誣告。既然是誣告,這個案子自然也就撤銷了。

可是撤銷之後,杜山所積欠的解糧和罪谷,還得如數交清。杜山顯然出不起這個錢,接下
來高、趙、段三人會站出來,說我們平日跟杜山關係良好,情願替他繳納解糧和罪谷,替
他免罪。


這筆糧食,亦不用他們三人真出。陶成、陳佐各出十四石二斗五升,劉本敖、王廷用各出
五石,湊出三十八石五斗,恰好可以抵消杜山積欠的二石五斗解糧和三十六石罪谷。

換句話說,這幾個人打算花錢免災,自己掏腰包把缺額補上,換杜山閉嘴。

這個方案代價不菲,可為了避免觸怒蔣宗魯這尊大神,他們也只得忍痛出血了。

杜山被關在彭縣監牢裡,出了不少苦頭。他聽到陶成、陳佐提出的方案之後,雖然心中不
爽,可這已是能爭取到最好的結果,只好點頭同意。幾方面都疏通好了之後,陶、陳先去
稟明主簿王仲傑,說杜山自承誣告,自願銷案。然後段自成出面,把杜山從監獄裡保出來
,表示願意交糧贖罪。


這一套手續做得滴水不漏。王仲傑和劉興二解釋了幾句,說案子一場誤會,縣裡已經解決
,讓他不必提人。一場危機就此弭平。

可讓彭縣小集團沒想到的是,這邊剛安排妥當,那邊又出事了。

事情出在劉景高身上。

他貪戀趙氏八兒,一直滯留於彭縣不歸,這引起了成都府的關注。當初發下牌票的直堂吏
楊漢采,一查記錄,發現十月二十三日發出的牌票,到十一月中還未繳還,持票人劉景高
也一直沒回來。楊漢采當即又發出一張牌票,派出成都府直屬的快手王童生,去拘劉景高
的歇家張萬益。


歇家在明代是個特別的職業,營業範圍很寬泛,舉凡生意買賣、媒保做纖、薦工借貸、訴
訟寫狀之類,什麼都能做,可以說是一個代辦各類業務的公司。尤其是在官府事務上,歇
家很重要。比如老百姓告狀時,得有歇家做保,官府才收你的呈狀;比如官府收押犯人,
怕監獄條件太差囚犯死掉,就由歇家做保領回去關著;再比如官府要解送或提審人犯,歇
家可以包當「防夫」或「解戶」,為其押送犯人做保。


劉景高和張萬益的關係,就是最後一種。張萬益是解戶歇家,是他推薦劉景高擔任「防夫
」,負責官府的各種解送任務,而張萬益則為劉做保。現在劉景高遲遲不歸,官府自然得
要找張萬益的麻煩。


可惜張萬益外出未歸,於是成都府派了一個叫劉永敖的水夫,把他母親章氏鎖拿關入府倉
。章氏在裡頭戰戰兢兢地呆了好幾天,直到蔣知府清理倉犯才放出來。張萬益回來以後,
看到母親如此遭遇,嚇得魂飛魄散,只好承諾要親自去彭縣找那個混蛋。


經過這麼一鬧,成都府想起來了,怎麼彭縣要提的犯人還沒到?本府第一次發牌票沒到,
是因為劉景高失蹤,情有可原;可本府明明又派劉興二送去了第二次牌票,怎麼還是寂靜
無聲?


結果,成都府又發出了第三道牌票,由一個叫齊表的快手持票,會同張萬益一起,迅速前
往彭縣查看劉景高的下落,兼提人犯。

這一次牌票,誰也躲不過去了。

張萬益把劉景高從趙氏閨房裡拎出來,氣哼哼地往成都拽。齊表還要把涉案四人帶走,可
王仲傑出面解釋,說案子已經銷了,要不我派他們去成都府解釋一下吧。

於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陶成和陳佐分別派了堂侄陶田、父親陳春,會同張萬益、齊表、
劉景高先去成都。陶、陳、劉、王四人承諾晚一日即至。

這一行人抵達大安門內,陳春、陶田主動花了六分銀子,在一戶叫王台的酒家裡買了一罈
酒,請劉景高、齊表、張萬益喝。喝完以後,這一行人來到鐵五顯廟街,尋了一處旅店投
訴。到了二十七日,劉、齊、萬三人來到承流坊下,等著陶成他們到來。


這時劉全敖——就是拘捕張萬益母親的那個水夫——跑過來,責問劉景高為何這麼晚才回
來?從成都到彭縣也就一天路程,你拖延了整整一個月。劉景高面不改色地解釋,說那些
人犯俱各有事,我得等他們人湊齊了,才好回來繳牌。


劉全敖說我為了你這事,幾次被上司責問,你得賠我點人情。劉景高本不想給,可是他的
歇家張萬益卻堅持得給,他只好把陳佐賄賂自己的銀兩里分出四分,給了劉永敖。張萬益
表示為了你的事我媽也去牢裡呆了幾天,你看著辦。劉景高只好又吐出兩錢五分,算是給
章氏壓驚。


劉景高打點完這些人,繼續站在承流坊下等,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陶、陳、劉、王一
個都不見蹤影。他起了急,只好再返回彭縣,繼續催提。那四位卻一點不急,反正杜山那
邊也打點好了,糧食都補繳了,再拖幾日,一俟糧食入了府庫,賬簿一平,這事便能抹個
乾淨。


擺平了劉景高,這幾個人鬆了一口氣,覺得有驚無險,這趟麻煩算遮過去了。可陶、陳二
人萬萬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手下那兩個閒漢卻壞了事。

前面說了,他們四個人合資替杜山還了那筆糧食,其中劉本敖、王廷用各出了五石。這倆
貨平時只吃不吐,這次被迫割肉,簡直心疼到不行,覺得必須從別處找補回來。於是他們
倆又跑去恐嚇王廷美,說他犯了侵收紙銀的重罪,訛了三錢五分銀子、價值六錢的十二斤
茶葉、價值三錢七分的黃豆八斗。


要說王廷美也挺無辜的,好好在戶房幹著,只因為被人懷疑是杜山的幕後推手,便被打入
監牢,吃了幾天牢飯,還被劉本敖、王廷用幾個宵小反覆敲詐,出血甚多。

泥人也有土性。王廷美憤憤想到,你們不是懷疑我唆使杜山去告狀嗎?行,爺這次就親自
去告一回!他徑直跑來成都府,把陶、陳二人強迫杜山承認誣告,又找了三個人替他補糧
的勾當,一古腦全說了出來。


這次接狀的,仍是直堂吏楊漢采。他一看,咦,這案子有點眼熟,好像是之前那樁久提人
犯不到的杜山案後續。楊漢采覺得這事自己沒法自專,上報給了知府蔣宗魯。蔣知府一看
,好嘛,錢糧這麼大的事,你們都敢肆意篡改挪移,還有什麼事幹不出來?簡直視大明律
如無物!


蔣知府異常震怒,親自做了批示。仍由楊漢採寫了一張牌票,派人再去彭縣提人。這一次
成都府派的是正經差吏,而且要即提即走,不得耽擱。

這麼大動靜,成都府內部先傳了遍。鄢乾很快聽說蔣知府震怒,非常驚慌。倘若劉本敖把
行賄之事說出來,自己必然不保。他猛然想起,劉本敖給了自己的賄銀三兩七錢還扔在辦
公室,趕緊跑回去拿。


拿到了銀子之後,鄢乾不知該怎麼處理。他思前想後,居然想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計策。他
趁著晚上公廨無人,偷偷把這封銀子扔到戶房黃德的桌子上,要行栽贓嫁禍之事。

黃德原本出於好意,沒去舉報,卻沒想到農夫碰到了蛇,反而要被鄢乾陷害。好在黃家有
一個親戚黃春童恰好在附近,看到有人影扔下銀子在老爺桌上就走,心中生疑,緊追過去
連問是誰。鄢乾不敢回答,只得悶頭跑,跑到庫樓下面時,一不小心,把自己頭上的吏巾
掉落在地。


吏巾不是頭巾,而是吏員專用的軟帽,平頂露額,正中一道折,背面一對烏紗帽翅。這種
帽子的主體是庶民樣式,但又多了一對官員用的帽翅,正好符合吏在官民之間的地位。

https://i.imgur.com/rOQNYdP.jpg
[圖]
 
(擷芳主人繪)

黃春童當即把這頂吏巾撿起來,連同那一封銀子送到戶房收好,然後把黃德叫過來。黃德
一看,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對鄢乾再無什麼愧疚之心,把這兩樣東西直接交到了知府蔣
宗魯手裡。


蔣知府聞言,立刻派人將鄢乾收押審問。這位鄢乾別看只有十六歲,心思卻頗歹毒,自己
都已經陷進來了,還要胡亂攀咬,說陳佐的父親陳春送了楊漢采白銀七錢五分云云,結果
這謊話當場被揭穿。


蔣知府把鄢乾收在監獄裡,又追了一道牌票到彭縣,叮囑務必拿到涉案人員到府。

兩道知府親發牌票相繼抵達,在彭縣的影響力堪比炸彈。這一次再無僥倖,陶成、陳佐、
劉本敖、王廷用以及陶田、陳春等人,乖乖被解到了成都府。

成都府調來杜山、王廷美的訴狀,一一審問,很快把所有的事情都審了個清楚。陶陳劉王
四人要挾杜山自承誣告之事;劉、王二人誣告訛詐王廷美之事;劉本敖賄賂鄢乾之事;劉
本敖等賄賂劉景高阻撓公務之事;陶、陳將四個解戶捏成一戶欺騙胡知縣之事;陶、陳二
人敲詐六十二戶解戶之事——甚至連劉本敖、王廷用兩人買閒、王廷美越次超參等舊事也
被翻了出來。


蔣知府沒想到,區區一件解糧案,牽扯出這麼多隱情。若無上官庇護,這些人豈能在彭縣
如何囂張?他立刻發下一道措辭嚴厲的文書,責令彭縣主簿王仲傑來府上問話。

其實蔣宗魯並沒打算把案子辦到主簿這一級,彭縣知縣、縣丞一直空缺,主簿再落馬,縣
裡群龍無首了。所以他在文書裡還特意說了一句「如查無干,即放供職」。

可王仲傑的心理素質實在太差了。陶、陳等四人被解往成都府以後,他惶惶不可終日。等
到蔣宗魯的文書一送到,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三夜裡二
更時分,堂堂的彭縣主簿王仲傑居然繞過成都府派來的耳目,翻過衙門後牆跑了。


這可真是多少年都不出來的奇聞。

成都府沒奈何,只好先把其他相關人等拘押起來,解送府上。

又是一輪審下來,把陶、陳等人多年來敲詐勒索的一樁樁事情全抖落出來,王仲傑庇護縱
容刁吏的事情也被相繼揭發。這一個彭縣小利益集團的積年齷齪,終於被完全掀開。

等到了這樁案子審結之時,一共有十八個人被判刑。除了陶、陳、劉、王四名主犯之外,
還有那四個未完解糧的解戶,那三個自願替杜山贖買的百姓,彭縣主簿手下的幾個小吏,
成都府先後派去彭縣提人的幾個防夫、快手、水夫,包括陪劉景高睡覺的趙氏八兒、受賄
栽贓的鄢乾、被劉景高連累的歇家張萬益,連苦主杜山與王廷美,都被關起來了——他們
倆一個解糧未完,一個當初賄賂主犯越次進入戶房,這些罪行不會因為他們是受害者都免
除。


所有涉案人犯裡最無辜的,要數那位戶房老吏黃德。他雖然舉報有功,可在審理中發現,
他當初聽見鄢乾徇私的要求,沒有及時報官,也要判罪。

這件案子雖然涉事甚繁,但內情不算複雜。很快成都府推官便宣佈了判決結果:陶成、陳
佐兩人,杖一百,徒三年,而且要先在衙門前站枷號一個月,以儆傚尤;劉本敖罪減一等
,杖八十,徒兩年;王廷用再減一等,杖七十,徒一年半。不過劉、王二人最終免去了杖
刑,代價是發配到附近的衛所,終身充軍。


趙氏八兒、杜山、劉景高、張萬益等十幾個人,分別判處杖八十,但允許用錢糧折免。只
有王廷美和黃德,他們雖然犯律,但情節輕微,態度又好,蔣知府法外開恩,把他們無罪
開釋了。


至於鄢乾。他先被判杖八十,然後被褫奪了候缺吏的身份,革役為民,這輩子也別想做官
吏了。

這個判決,應該說是很公允的。畢竟案子裡沒鬧出人命,涉案金額也不大。人犯們忙來忙
去,都是幾分幾錢地摳著銀子,最大的一筆贓款,也不過陶、陳向那六十二個解戶索要的
四兩九錢六分……


有意思的是,在這份檔案後,還附了一份「照出」。

「照出」裡開列的,是犯人需要承擔的訴訟費用——術語叫做紙銀——以及各種贓銀的最
終去向,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比如鄢乾、黃德等人,得掏紙銀二錢,其他彭縣犯人要掏紙
銀一錢。「照出」裡還特意寫明,劉本敖賄賂鄢乾的那三兩七錢銀子,由黃德上繳,充入
府庫。


一干費用,算得清清楚楚。

唯一在逃的犯人,只有一個前彭縣主簿王仲傑。這位腿腳挺靈便,比香港記者跑得還快,
出逃之後,成都府一直沒逮住他。蔣知府沒辦法,給王仲傑的原籍西安府行了一道公文,
提請當地有關部門一發現他的蹤跡,立刻拘拿。至於後來到底王仲傑有無歸案,這個就實
在不知道了。


縱觀這一樁彭縣窩案。案情一點也不曲折離奇,也沒什麼詭譎凶殘的情節,動靜只限成都
一府一縣。 但它卻相當具有代表性,我們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明代胥吏們的日常生態。

從戶房的算手到府衙的防夫,從公堂上的皂隸到奔走鄉間的快手,只要有那麼一點點權力
在手,他們便會挖空心思,在每一個細處尋租,在每一件政務裡訛詐。更可怕的是,這幾
乎已成為一種不假思索的習慣。陳佐得知胡知縣查侵欺案時,第一時間不是惶恐,而是又
藉機敲詐杜山;劉景高奸宿之餘,還不忘問劉本敖討好零花錢;劉本敖、王廷用補交了賠
款之後,一定要再勒索王廷美來找補。就連負責催促牌票的小角色劉全敖,見到劉景高回
成都之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問他討要辛苦費。


整個案子裡,充滿了小人物揮舞著小權力的身影。

胥吏之害、之貪,在這麼一件普通案子裡可謂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是一種細緻無聲而又無處躲藏的恐怖,驅之不盡,揮之不去。你的生活,隨時可能處於
威脅之中;你辛苦積攢的錢糧,隨時可能被啃噬。這個案子,被蔣知府雷霆萬鈞地打滅了
。可陶成、陳佐這樣的胥吏,在全國每個地方都有。他們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各地府縣的底
層,肆無忌憚地剝害生民。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杜山那麼好的運氣。


所謂青萍之末,即指於此。

按照慣例,最後還是要說說史料來源。

這個案子,是我在《四川地方司法檔案》裡翻出來的,編號九十一號。這套資料特別有趣
,它以《明嘉靖年錢糧冊》和《四川各地勘案几其他事宜檔冊》為基礎合編而成,裡面是
嘉靖二十八至三十年在四川布政使司各地辦理的案子,一共九十八件。按照規矩,地方辦
完的每一件案子,都要提交布政使司留底,因此得以保存下來。


檔案裡收錄的,全是當時官府判決的司法文書原件。四川的司法官吏們的態度很嚴謹,每
一份案卷記錄都非常詳盡,細節充實,很多案情經過跟寫小說似的。本文裡提及的細節,
不是筆者腦補,皆是來自於這些記錄。比如鄢乾在布政使司門前的洗墨池街遇到黃德,有
地點,有對話,有心理活動,看似小說,其實是出自當時的供狀。


https://i.imgur.com/5gyz9jS.jpg
[圖]
 
《四川地方司法檔案》彭縣案其中一頁

這些案子都不是大案,案情也不曲折,但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四川官吏平民的日常生活、經
濟物價、風土人情,甚至還能看到很多當時社會上的潛規則。不記得哪位十九世紀法國小
說家說過,想要瞭解一個社會的形態,去法院裡坐幾天就夠了,那裡是最容易看到人生百
態的地方。《四川地方司法檔案》,也有相同的功效。


感謝那些保留下《四川地方司法檔案》並做了點校的學者們,大明底層社會的鮮活,就藏
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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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slaa: 大推 感謝分享
我猜這種事在清朝也沒少。不知道現代社會是如何革除掉的1F 09/07 09:24
asdf95: 不用到現代,古代就知道怎麼革除了
這些都不是正職吏役,簡單的方法是國家要供養這批人
然後薪資要合乎常理,這樣權力尋租就會少點
這些都是用不正當的手段當上,自然要有足夠的利潤回報
要斷絕是不可能的,在現代鄉下這還是常態
有興趣可以看看漢宣帝的手法,他出身民間,深知此等問題所以他多置吏,增薪資,把權力稍分、動機降低3F 09/07 09:36
lostkimo: 不用鄉下,連新北這種地方也有,有接觸到就知道了。10F 09/07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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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d5566.): [轉錄] 胥吏的盛宴 - dinos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