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 Gossiping作者 spinbear (死聘貝爾)標題 [FB] PTT時間 Fri May 12 08:24:32 2017
FB卦點說明:PTT大神談林奕含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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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facebook.com/PTT.TU/posts/10154855856081137
FB內容:
[AI 談林奕含]
昨天到工研院,與院內的人交流,談到現在有資料庫含美國大選的假消息可以訓練AI辨識,有人問能不能用AI分析看林奕含事件,因為數據不夠,沒有本人標ground truth。沒法unsupervised learning,會需要有明白事情的證人來標(指證)。回來看看林奕含的部落格,雖然後來上鎖了,但還是可以找得到原文。至於事實是什麼留給人腦去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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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原文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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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期被二一,因為期末考前幾天,我看見你和別人。確切說,是別的小女生。顯然比我小了多年。...鴨蛋臉游離於寤寐,...而是粉紅睡痕。戰兢的媚態,我太認識了。一時間欲聾欲啞,恨二樓跳不死人..."
"你是獸的原始。那個夜吞吞過去,天色死魚樣翻白,我決定愛上你,一輩子愛你,上社會新聞,不如演一場不軌悲劇。...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描述:花了七年知道這叫姦。...與其是學文學的人,不如是文學辜負了我。"
"...有一天他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高廣華蓋的餐廳,培培坐在對面哭,..被流沙沙發吞沒之前她聽清楚了:「愛培培。」愛培培。當然後來她明白培培亦是被汙的。"
"當年我十七歲,像陳句說的:「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最痛苦的是我的人生就在那裡歪斜、徹底被折斷了。我的人生被搶走了。"
"如果妳知道還有好多小女孩被汙染,過去,未來,或是妳讀到這一行的此刻,妳還會談原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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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文章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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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學解 2015/7/3
https://web-beta.archive.org/…/yihan28tw…/blog/post/42558737
我休學了。被二一之前,寫信給老師們:「我不能閱讀。聽起來很怪異,但是是事實,非常抱歉。」附上診斷書。老師說診斷書不清不楚,暗示我從哪裡搞來這一張紙。這是中文系超人的浪漫,尼采的超人,不是好萊塢的超人。
第一次住精神病院,帶了莒哈絲、貝克特、莎士比亞。讀完一排書,還不能出院,只好背十四行詩。經過一首詩,抬頭,鐵欄杆在溫吞走廊上的影子偏斜一些,依舊整齊、平等,像中共文革合唱團的兩張連拍照片,模仿死神懷表指針的搖晃。人一死,就不會晚老。
有個病友厭食症。森森整個人像髑髏鑲了眼睛。鑲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著大鑽,一隻戒指在南半球,一隻在北半球,還是永以為好。沒看過兩隻眼睛如此不相干。她找我,抓我,我總像小動物在畋獵中被樹枝拉住,逃殺中終於可以鬆懈。
她老把飯菜藏在口腔,進廁所吐掉,總被發現,總被罵。她喜歡偷我的零食,艷色的零食包裝窩在寬綽的粉綠色病袍裡,她像張考卷被螢光筆惡意塗上一槓,遂沒有人在乎原來幾分。看護阿姨罵:「妳哪來的巧克力啊?」她會指著我,枯手指光樣延展,摸我一把,看穿我。我說:「啊,那是我給森森的。」我喜歡讓她偷,不是共謀的快感,或諒人的自滿。喜歡她不垢不淨地指出我,透明手指沾著黑巧克力。在醫院,我們不是女兒,學生,職員,媽媽,而是某種病在某段療程的病患。
她總叫我唸書,自己在旁邊絮叨:「妳好瘦/好漂亮/我想瘦/想漂亮」,莎士比亞是伴唱,或是男人開著電視遮住身下的小女孩。她在莎士比亞裡很安全。她的指頭骨節像電線上有麻雀,高高箍著手指,透白皮膚扯著,可以聽見飢餓的青色小血管被拉緊,一跳一跳吞口水的聲音。偶然看見她脫衣服,上身像木板繃上帆布,平整,無生意,帆布只畫上兩隻小眼睛,油彩也不大方,肚臍是下方一個破孔。顯然畫家窮,畫人臉的順序也怪。藝術往往躲在精神病裡點滴地自殺。一看,強烈地感到:森森活不久了。更奇怪的是我不太驚訝或傷心。
她常吵鬧,潑飯盒,米粒天花亂墜,她咆哮:「我要變瘦/變漂亮/變瘦/變漂亮!」像捲錄音帶,齒輪嗤嗤吞吃黑舌頭。被扭打進保護室。我沒有進過保護室,只看過病袍飄飄然裝著森森出來,一時,外頭的燈投入一豎筆光線,蝸房出現一襲平行四邊形的光明,燈光很有慈悲,洩漏,與八卦的意味。保護室的地板,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綠色泡棉,像個好夢。我想過,除了一直摳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裡自殺。或是他們說的,「傷害自己」。
護理師最喜歡對我說:「真乖,又在看書。」森森是不乖的,我是乖的。
精神病院無所謂時間。洗澡超過二十分鐘會紅燈,早餐時間吃早餐,午時吃,晚上吃。甚至有早操,壯麗人聲配著昇平音樂,成群手臂魚嘴開合。有的手矗著毛髮,或云云浮出青筋,或是兩束白骨。像最逼真的共產莊園,但把我們聚集在一起的不是理想,而是幻滅。
在院裡整理十萬字的日記:
「你第一次喊我名字,聲音像顏楷那樣筋肉分明,在我背上捺下去。我回家寫下:『一、湯瑪斯曼:像一個金戒掉在銀瓶中。二、張愛玲:房間裡有金粉金沙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買了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昂貴的隱喻──你說,別忘記昆德拉:『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台北總下雨,我像被丟進盆地搖晃、洗滌,你說我『曹衣出水』,而你『吳帶當風』,說:『我們隔了一個朝代啊。』
寺廟裡,露面的楹柱都刻上警句。隸書楷書一個個塊著像燈籠,草書行書一串串流下來像雨。我對忠孝節義沒興趣,說無知是美德,你笑得真開。
談我那湖綠衣服,我鎖骨下的青血管游進湖裡,你說:『妳一身都是風景。』──我非常驚詫,這話多俗!很替你羞慚。
含著鐵湯匙,那味道像有一次睡糊了鉛筆稿。你引《阿房宮賦》:『一日之內,一宮之間,氣候不齊。』汎愛不是這樣的,討厭你的慈悲。手插進口袋,摸到你扯我,掉下來兩顆銅釦,手搓搓它們,直到溫熱,像個永遠輸的賭徒。」
上學期被二一,因為期末考前幾天,我看見你和別人。確切說,是別的小女生。顯然比我小了多年。我在二樓,雨棚如烏雲,遙見你顏楷的步態,她很矮,仰望你,天問一般。我可以看見她的臉,鴨蛋臉游離於寤寐,像還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張望,而是粉紅睡痕。戰兢的媚態,我太認識了。一時間欲聾欲啞,恨二樓跳不死人,恨沒有大喊:快逃啊!
那天起,不能看書了。坐擁我們,如果你與文學切割,承認動物性,或許我會好過一點。但不,你一面唸《詩》,一面插著蒹葭。抽出來,蒹葭沾著白露。白露如落日滿面通紅,夙夜匪懈的白露,時差的白露,血色的白露。有鐘擺夜光著在我體內敲出正午的鐘點,臟腑迷惑,筋膜鼓譟,它們不知道是誰遲到又早退。臟器一個挨著一個,拖累我,錨墜我,把我從七樓公寓的陽台翻覆,潑下去。我的身體裡一定很暗。
多年前遇見你,一開始就談文學,你的臉色早已烏青,鬃毛不再柔亮。而我像摸黑行路,突然陽光刺穿眼皮,像筵席交錯觥籌,智力漸漸褪色。我總紮著精密的馬尾,而你來回看我,像背詩。你說:「看著妳,我希望我全身都是眼睛。」這又是從哪本書裡偷來的?你的偷竊癖為什麼延展到人類?或我是物化了的?溫柔鄉?溫香柔膩、只聽不說、略顯粗蠢、你也不願承認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鄉?一切僅由你的話語和我的文字建構起來,這永不滿足、愈砌愈高、魚齒一般的承諾之大廈啊!
一個季節之後,你對我說了一句話,那話像個剛粉刷、沒有門的房間,牆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進逼、壓縮、一句話圍困我的一生,你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你我當場分別了。當然後來我明白培培亦是被污的。說你既文既博,亦玄亦史,原來,玄的是有禮離席,史是你包包裡的小冊子。芬的,郁的,臻的,名字並肩如伍,被紙夾殺,噴發異香。你說書,買斷、說破我們。星期一芬日,星期二芳日,等等,生命如此豐滿、規矩,在島嶼上留情,像在家裡夢遊,一點不危險。你給我什麼,為的是再把它奪走。你拿走什麼,為了高情慷慨地還我。一場只有結局的戲劇
,沒有台詞,因為我從小說上誤會了沉默與理解的關係,而你在別處把口說乾了。甲句子你是否對這誰說過?那那誰呢?乙句子丙句子呢?我像擁有極圈般冷門知識的學者,在永恆的複文本對讀中孤獨得發瘋了。
多年來我書寫那部當代羅莉塔與胡蘭成的故事,像隻中槍卻沒被拾走的動物,寧願被吃,也不願孤單死去。寫文章屏蔽又迴護官能,偉大的心靈圍觀、包庇我的噩夢,抬舉靈魂,希望臭酸肉體雞犬升天。說好聽是淨化,說實在,就是美化。
我寫,我以為這是你從我抽出來,給我以超人的後座力之後,不成文關係及其展開的時間軸上,我唯一擁有權力的時刻。我以為,當我寫下來,這一切就像一本小說一樣可以放下。你是愛情般的死亡。愛情是喻依,死亡是喻體。本來,這社會就是以一個人穿的衣服去裁判一個人的。
像側睡,你形容藍花紋的被子服貼我,「像個倒臥的青花瓶」。如果你的興趣不是插花多好。如果一個女生自殺了你就收手多好。如果你不把自殺當成最偉大的恭維多好。最可怕是揣著學者的身分一面犯罪。學問何辜?書頁多麼清白?
第二次自殺,吞了一百顆普拿疼。十三顆普拿疼會肝中毒,天天害怕殺死自己的人都會留意這些資訊的。那時在台南,急診室只知道洗胃,爸爸查了資料,才急急調來解毒劑。救護車在高速公路啼鳴,北上台北的大學醫院,直推進加護病房,我的背感到醫院地板很平實。為了夾咬血氧的管線,護理師幫我卸指甲油,護理師的手好暖,去光水好冰,想到張愛玲說的:「涼的涼,燙的燙」馬上又想到你說的:「不要讀了,把《茉莉香片》喝掉吧。」那時我不知道,能傷害我的,決不是張愛玲,而是你。問護理師我會死嗎?護理師說怕死為什麼要自殺呢?我回答:「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肝指數降下來那天,爸爸哭了,說他從沒有如此高興自己是醫生。我的心睜眨開來,吃吃流淚。
你明白從鼻胃管灌下一桶活性碳的感覺嗎?活性碳黑得像從一生的所有夜晚中舀出的一個黑夜。你能想像每年每晚做一樣的夢嗎?夢裡只見你的胸膛,浮嵌硃砂痣。沒有情節,第一人稱觀點。痣像顆念珠,念珠突突跳,被撥數,孵熱汗,滴到我嘴裡。我渴到忘記鹹水的滲透壓──化學老師說: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渴,好痛。
這多年,被疾病殺千刀,家庭,朋友,學歷;只剩數學上的一個點容我以足尖立。我把張愛玲、吳爾芙、屈原、司馬遷穿戴一身,無處可去,也無處放得下這些,除了我自己。我像個習慣便當的菁華留到最後的學生。金雞腿躺在光溜溜白紙盒裡,紙盒像口善意棺材,雞腿摸上去甚至有「體溫」。但飯菜不是我吃的,我餓得要死了,你說你吃得多麼乾淨。學問很下飯,但飯是我的,飯即是我。最極致的霸凌是上對下的霸凌,如你說:「不必要又無所謂做的事,才是真正想做的事。」寫文章是我的炸雞腿。現在連雞腿你也要吃掉嗎?
不能閱讀,被二一之後,我把所有關於你的紙燒掉了。第二次住院,帶的一公尺書,撕到碎真累,幸好我對你多得是耐心。書封最難撕。還有你送的書:《傅雷家書》,《沈從文自傳》,等等。還有那封長信,我背抵著門,門縫下生出一隻素白三角,在黑紋地板上變大、變大,像死地活水,淹然百媚——你說:「妳是──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
我蹲在路邊看它們燒,普渡的金爐裡,藍色,偶爾橘色的舌頭向上鶯啼,又鼠竄下去。碎紙從邊緣開始焦灼,鑲上金邊,天使光環侵噬黑字,白紙蜷皺起來,像人類帶著心事入睡。
你說我「小小年紀重鬱症」,是「書看太多,思想太多,身體跟不上」──我現在明白你完全在說自己。我是清真的原始,你是獸的原始。那個夜吞吞過去,天色死魚樣翻白,我決定愛上你,一輩子愛你,上社會新聞,不如演一場不軌悲劇。愛你讓我不那麼悽慘,憤怒的五言絕句拖拉成千字傷懷古詩。我恨我迷信又說嘴:國中開始讀吳爾芙。如果不是逐字引用作主體的材料,鍛造我的尊嚴與慾望,文學也不能讓我墨劓刖宮、笞杖徒流地幻滅。學校老師問我「不能閱讀」是什麼——《左傳》、《史記》、《楚辭》,其實不用寫那麼多,人間與生命的真相或內核只要
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描述:花了七年知道這叫姦。我夢幻地感到:與其是學文學的人,不如是文學辜負了我。我崇拜《詩》,但不知道蒹葭是這樣用。
森森在我出院後死掉了。電視外,隔著馬賽克,也認出她來。沒有人知道,我每天拉開領口,望下看見乳頭外一圈齒,想沿著齒痕的虛線剪開,把性徵丟掉。就像看著衣架上的湖色洋裝,覺得它依舊是癱瘓在你手上的樣子。森森死了,她是不乖的,我是乖的。我是乖的,因為幻覺不會從眼睛投射出來,播放在建築物的側臉上,因為從小到大,別人遊戲時我總在看書,連在精神病院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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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婚禮 2016/4/6
http://yihan28tw.pixnet.net/blog/post/43627408
我把影片拿掉了。
我真的很討厭記者不過問就擷取的行徑
恨斷章取義,恨標籤
記者大大,你知道有一種東西叫肖像權嗎?或是你覺得放在網路上的東西都是像自助餐一樣任你撿的?
討厭。
我並不勇敢。
說這些話,單是希望婚禮中有我的成分
除了被裝在禮服白紗裡的我之外還有別的我
因為精神疾病,我很長時間脫離人群
我永永遠遠錯過了其他人步出中學教育後走入的金脈
上大學,出社會
習得規矩繩墨,場合的倫理,話語的習俗
你懂嗎?
疾病剝削了我學會在什麼場合該講什麼話的機會
講不是因為勇敢
我講這個跟小嬰兒大便在尿布上遂哭起來是一樣的
我曾經很喜歡世界,生活,命運,神,或無論叫它什麼
但是它不喜歡我這段話背面的主題意識就是我並不勇敢
我真的不懂你們說的勇敢是什麼意思
決不是風蕭蕭兮易水寒
我只是風吹草低見牛羊
生病這多年,我身上的爛瘡比身體本身還大
我真的一點也不勇敢。
但是,只要多一個人以後看見精神病的社論願意多想一下,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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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寓純愛故事 2015/9/25
https://web-beta.archive.org/…/42884840-%e5%b0%8f%e5%85%ac%…
當年她坐在咖啡廳,咖啡廳正播送他最喜歡的老歌,她不熟習的外省聲口,咖啡桌上擺著化合物分子式,她寫得極工整,看上去,也有一種字正腔圓的意味。太標準了所以聽不懂。標準是什麼?春雨猛烈敲打玻璃窗,像討債。台北只有這酸雨和家鄉是一樣的。古人共嬋娟,而她遙想他的故鄉雨是不是也有榕樹葉的味道,是否在雨中整個台灣才都是故鄉,是否雨是意淫的捷徑。在分子式的邊角寫小說,寫個開頭就流產。無論是寫文章或算化學,人圍著她說些晶瑩剔透的話,泡泡一樣美,泡泡一樣,說破了。讀數理班,爸媽以為寫文章對她有一種私奔的快感,但是爸媽搞錯了。
只有寫出來的東西理解自己,連那些還沒寫的也理解她,靜靜躺著,等她把它們寫出來。
沒隔多久,她大學讀兩個禮拜就休學了──就像住精神病房一樣,不知道還有第二次。關在他那裡的時候沒辦法寫文章,雖然他說想看。後來知道了他那樣說是為了看別的。他出去工作,她就看DVD,一片王家衛看完了再看,連續看上一禮拜,無聊了,才換一片。每次他回來,指節隔著鋼門敲擊她的心臟,在門裡都可以感覺到他的指節弓起來繃緊了,像一個愛漂亮去拉皮的老人,十隻指頭十張臉。開了門,她像一隻滿面通紅的橘子,落下來,打中他。他問她做了什麼,麵線白米的口氣,好像這屋子裡的事情再正常不過。她說:寫文章啊,但是不能看,寫得不好。
每次聽到敲門聲,她都趕緊抽一張帶字的稿紙放在桌上。永遠是同一張,他也從未發現。那張稿紙來來回回被磨掉了字跡,缺曠許多字,整張紙看上去像一個老人毫無羞恥地大張缺牙的嘴,無止無盡地呵欠著。是誰毫無羞恥呢?那時她第一次明白自己也可以是一味蠢下去的人。她從未把他當成一部小說的大綱,就像她寫精神病,卻從未想用精神病交換靈感一樣──幻覺、幻聽、解離、自殺──沒有人數學壞到用這些去交易區區幾十百萬個中文字的。
有時候在屋子裡覺得一定要瘋了。洗手台可以溺,枕頭可以悶,窗簾可以吊,瓷盤可以割。自言自語,跟鏡子說話,常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穿著白衣黑裙制服,伸出指頭,這裡的指尖跟那裡的指尖相吻,一瞬間,鏡子裂出輻射狀的冰紋,雞皮疙瘩爬上她的手臂,然後,鏡子跟疙瘩同時碎在地上。地上影映百千個自己,可是沒有一個她認識。他一回來,只檢查冰箱的酒瓶;她心裡笑:你不如刻個刻度,刻舟求劍吧。他說她發酒瘋。瘋了倒好。
他願意放風之後,她最喜歡的還是去咖啡廳,想到句子就寫,隔天再看,才知道每一句都是對著他說的,各各帶著爪似的問號。特別喜歡放老歌的咖啡廳,一句一句剮剜她,又像脫個精光跟氣氛做愛。他說:「妳有自毀的傾向。」她想奇怪,明明是你毀了我。筆跡總是因為劇烈的戰慄,長長拖拉著。稿紙像一個傷心女人的臉,爬滿融融的下眼線。或者,像一隻黑色小蟲在白牆上撲著翅走走停停,看著看著,卻感覺牠是在自己在身上爬,非常癢。
一出門,她才發現自己喜歡二手菸味,因為二手這詞好。她不抽,有時候買了架在菸灰缸上,看著它啣著螢火,皺著矮下去。現在想想,大概是喜歡看起來有事做,而不是在等人。也喜歡油漆味,恨他不天天搬家。也喜歡聽電鑽,像磨咖啡豆。他問她寫些什麼。她說:「寫你。」他快樂地笑了。無論把他寫得多不堪,只要是寫他就好,她知道。每次他快到了就通電話,知道她不會跑,還是通,出於慈悲。電話的最後他總說:「我愛妳」,談話就結束了。於那三個字有一種汙爛的悵惘。她知道他說愛是為了掛電話。
有一天他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高廣華蓋的餐廳,培培坐在對面哭,第一次看見這人。世世那時是她最好的朋友,陪她來。她嘴裡有許多問題,但是她也不知道問題是什麼,像喉嚨有隻金魚不停地吐氣泡。絨布沙發如流沙,她吃吃陷進去。她突然看見自己赤裸裸的,只穿著雛菊香水,香味散漫出去,味道像身骨透明的白蟻傾巢而出,漸漸噬蝕掉上面的樓層,再噬掉下面的樓層,再漣漪出去,漸漸蝕掉高樓、平房,它們亭亭站著,很耐癢似的,被碎嘴碎嘴吃去,沒頭,然後沒尾。整個城市被吃光了。全世界只剩下她折腰的身體,被隱形的繩索縋在十一層樓高的夜空
中。她要逃避的只是電視機裡購物經理人的聲音。
也會抱怨他完事了總是眼神那麼笨地看著電視嗎?要是他不要那麼笨的眼神,她會諒解的,他知道嗎?被流沙沙發吞沒之前她聽清楚了:「愛培培。」愛培培。當然後來她明白培培亦是被汙的。
離開,這許多年,她偶爾在叢叢錯錯的樓廈間走,總有一種找掩護的感覺,像個兵。含起眼皮默背自己的日記:「我有什麼期待?我應該有什麼期待?我不應該有什麼期待?我對這些問題的熱情和節制在哪裡?什麼問題是出口就想挽回的?最想挽回的問題是最真心的嗎?」挽回,這麼淺的詞?每天蹲咖啡廳,寫作文給他──幸是在紙上,他不能摀她的口。當然他收不到,她也沒有要寄出。默寫他說過的:「那件白洋裝,澎澎的,可以藏秘密。我知道妳穿衣服是為了我。」他說:「台北高樓大廈太多了。我們只需要一個房間,一扇食雨的窗。」他說:「妳好像一個我的夢境,
從刀子般的月亮那裡掉下來的。」他說:「我之於妳,好像在百貨公司找廁所。處處有指標帶妳走向廁所,但沒有指標帶妳回去原來的地方。妳實在路癡。」他說:「我是犯了佛家的三毒。貪癡妳懂。我嗔的是:有時候想妳,卻正在工作。」他彈奏她的身體,念一百次自己的名字,說:「《博物誌》說,這樣就能蟲一樣永遠鑽進妳心裡。」對,這就是她習慣的、他給她的一千零一夜。只是他離她已經五年了,或是六年,七年,不記得了。
憂鬱症有所謂「禁語」,顧名思義就是不要對憂鬱症患者說的話:比如「加油」,比如「妳不要想太多」,比如「吃藥沒有用,重要的是妳怎麼想」,比如「不可以這個、不可以那個」。奇怪,這些卻是我這多年聽過最多的話。
當年我十七歲,像陳句說的:「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最痛苦的是我的人生就在那裡歪斜、徹底被折斷了。我的人生被搶走了。
別勸我快樂,我只要不會痛苦到想死就夠了。別用清明和氣的生活藍圖餵食我,對不起,我的肚子住滿了心獸,我吃不下,也吃不起。
而妳們呢?妳明白愛比憤怒輕鬆嗎?如果妳知道還有好多小女孩被汙染,過去,未來,或是妳讀到這一行的此刻,妳還會談原諒嗎?
現在,我坐在落地窗內打字,窗戶的臉色漸漸陰沉,黑夜把五官壓在窗上,壓出一副失怙的表情,黑夜的傷心事就是被俗濫的比興套住。我可以想像,當我寫完這篇文章,關掉客廳的大燈,黑夜會魚得水般游進來,伸手到每一個它可以觸及的地方。黑暗甚至走得比光更遠。一個晚上可以發生的事真多。黑夜會穿過書架,爬進臥室,大展黑色的薄翅,在被子上婆娑、招搖,黑夜的駝背不是一般的駝,是揹了太多隱形的秘密,釘著黑暗看,會麻麻癢癢,覺得自己也需要抖落一些什麼──比如說,一些自己。如果在臥室的角落留一盞小夜燈,黑夜會蹲下來,用雙手捧著它,像是欲
撲滅而不能,也像在烤暖。一個晚上可以發生的事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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