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一個身高不到150公分的日本女孩伊藤千明,用72天的時間,徒步環島一周。她繞了省道一圈,再轉進太魯閣,足足走了1250公里。伊藤的台灣行腳吸引許多人的注意,為她拍攝影片、發訊息、成立粉絲團,沿途送水送食物為她加油打氣。這趟充滿台灣人心意的旅程,被速食麵廠商拍成微電影,她對台灣的滿滿感動,竟成了最佳台灣形象影片;伊藤則將所有拍片收入,捐給花蓮賑災。


我跟伊藤約在成功大學對面的咖啡廳,結束「台灣行腳」之後,伊藤現在在成功大學學中文,她告訴我,她每天課間都會在這裡讀書。
個子小小的,雪白的鵝蛋臉上一對清水眼。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伊藤略帶緊張地看著我,旁邊坐著一個看起來更緊張,黃黑皮色的男生。
她指著男生告訴我:「我結婚了,這是我的先生LI。」
「我們是在我走路時認識的,他請我去他家喝茶。」
原來,「台灣行腳」改變了伊藤的人生!台灣人可愛到讓她在環島一圈後,決心嫁來台灣,成為台灣的媳婦。
不想曝光,低調的LI在一旁羞赧地笑著,告訴我這段「臉友變男友」,神奇的愛情故事。
「我加入她的臉書粉絲團,每天關心她的消息——看到她快走到我家了,就發了一條英文訊息給她,邀請她到我家來喝茶。」
LI的老家在高雄茄萣鄉開茶行,今年36歲,在家裡幫忙生意,曾經赴美念書的LI,繞了地球一圈仍然獨身,卻意外地在家裡遇見了伊藤。
伊藤的英文不太好,所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這條英文訊息,LI不死心,找了會日文的朋友將訊息翻譯成日文,重新再發一次,這一次,伊藤就注意到了!

伊藤千明到LI的茶行喝茶,認識了LI的全家人。她不滿150公分高,曬得滿臉通紅,背著近20公斤的行李,一身T恤短打像個要上山練武的小男孩。可是,當她喝完茶,起身離開的時候,也帶走了這個高雄男人的心。他開始每天與她聯絡,甚至去陪她走路,兩人用破破的英文、比手劃腳互相溝通,直到伊藤千明要離開台灣前,LI終於開口求婚。
「這樣妳就答應了?」我問,他們倆轉頭互相看看,又轉回頭來看看我。直到現在他們已經結婚一年了,兩人的言語溝通始終停留在很少的英文單字、眼神和默契。因為創造性吸引力的費洛蒙,是靠空氣傳遞而不是語言吧!
「嗯嗯……」中文還不太好的伊藤,用眼神給我肯定的答案。
LI的身高約170公分左右,瘦瘦的、肩膀寬寬的、黃黑皮色,小狗般溫馴的大眼睛,守護著主人的神情——但是對來訪的陌生人依舊是友善的,並不想要咬你——是個台味十足的男人。
也許就是這種「台味」,深深地吸引了日本女孩吧!

我問她,為什麼想來台灣「走路」呢?
「我的爸爸、媽媽、姐姐都來過台灣,他們回去以後跟我說,台灣非常好玩。」
「日本的節目、廣告、新聞上,每天都有很多很多台灣的訊息。」
「日本大地震時,台灣是捐款最多的國家。」她說。
「我很好奇——台灣——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她張大眼睛,用斷斷續續的中文說。


為了到台灣「走路」,伊藤一邊在機場咖啡廳當服務生打工存錢,一邊開始蒐集台灣的相關資料,晚上還去社區的老人教室學中文。不過,「我來台灣之後,才發現學了幾個月的中文沒有用——」
「因為社區教室教的是簡體字!」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好不容易,錢準備得差不多了,卻又遇到日本繳稅的時間,存款的三分之二都拿去繳稅了。手頭雖然沒錢,可是,伊藤每天在機場看著旅客來來往往,再也耐不住自己想要到台灣的心情。
她用「日本腔」國語對我說:「我的『錢』很少,可是,『POWER』很多!」

就這樣,伊藤帶著「很多POWER」,背著簡單的營帳來到台灣。她住過學校、廟宇、公園,在草地上搭帳棚。不過,伊藤的背包客旅行偶爾也會有意外。
在台灣,公園裡是不能露營的,伊藤因為在公園搭帳棚,被警察「請」去警察局;還有一次,是在「很靠近日月潭」的廟裡,因為宮廟在施工不能露營,警察也把她請去警局。
台灣鄉下的警察如同觀光大使。「他們讓我在警察局裡睡一晚,還有一個警察局找了會日文的老人來跟我溝通,記者也來了,大家就在警察局和我聊天。」伊藤說。(第二集:伊藤的「四國遍路」之旅)

伊藤曾因在公園搭帳棚,被警察「請」去警察局,不過最後在警局與警察、會日文的老人,還有記者一起聊天,就這麼度過了一個溫暖的夜晚。(攝影:陳品佑)
她走了一陣子,媒體開始報導這個特別的日本女孩,消息傳出去,許多台灣人追蹤她的行程,漸漸有了「伊藤後援會」。
「走在路上,會有人送泡沫紅茶、送水、送泡麵、送切好的水果給我。」伊藤千明說著台灣人的種種,眼睛驚異地張得圓圓的,「有一次,」她右手舉起,五指張開,用力比了很大的「5」:「我身上背了5公升台灣人送的泡沫紅茶。」
邀請她到家裡坐坐的也很多,LI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想到什麼似的告訴我:「伊藤她不偷吃步的,你把她從原來規劃的走路路線載走,她會拜託你把她載回原地,讓她繼續走。」非常尊敬的,崇拜的語氣。


每天最少走15公里,最多走38公里,走到後來,兩隻腳外側的小拇指指甲都掉了,可是伊藤渾然未覺,「不會痛。」她指指自己的腳,指頭的外皮都被磨成堅硬的殼。
她舉起自己的手給我看,十指纖纖修長如白蔥,她翹起小拇指,細小精緻得跟藝術品一樣。
「這隻指頭被刀削掉三分之一。」
她是藝術家,在武藏野美術大學主修木工,雕刻木頭時不小心手一歪,鋒利的刀片削掉自己三分之一根手指。


伊藤千明是個堅韌的、有自己想法的女孩,為喜歡的事削掉手指對伊藤來說實在是不算什麼。她告訴我,為了考上東京大學藝術系,她重考了4次,最後不得已才念了第二志願的武藏野美術大學。武藏野大學是私立大學,學費很貴,為了籌措念書的費用,父親不得不提早退休,以便拿退休金去付學費。
這一切都是為了伊藤千明的藝術夢。
「我以前的想法是——我有一件我想做的事情——可是,我又要去工作——」伊藤有點著急地用中文告訴我,她的心路歷程……。
伊藤千明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個藝術家,甚至為此重考4年大學,花掉爸爸的退休金,每天打工賺取自己在東京的生活費,過著辛苦、充滿希望的生活。可是,就像許許多多美術大學學生一樣,畢業以後,並沒有「藝術家」這個工作等著他們去就職,卻有立即的生活經濟壓力。
「畢業後,我先在學校擔任一陣子的助教,最後,還是去一般的公司上班了。」
「上班」這件事情讓她非常痛苦,可是,又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勉強撐了一陣子,伊藤辭職了。辭職之後的伊藤,並沒有得到自由的快樂,反而感到沉重的壓力,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我的同學,有的去工作,有的去度假打工,有的嫁人,但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麼。」她說。
「在日本,『心裡有問題』(伊藤語,應該是指「內心有困惑迷惘」)的人,可以去走『四國遍路』。」伊藤說。

1200年前,弘法大師空海踏遍四國的山岳與海洋,在山巔海岸悟道,在寒冷炎熱的季節變換中體會無常,爾後空海入唐,受密宗大師贈法號「遍照金剛」,將真言密宗帶回日本發揚光大。
「四國遍路」指的便是尋訪、參拜大師曾踏過的88座寺廟。從日本的平安時代以來,這條道路就是僧侶修行之路,他們身著白衣,手持刻著名字,掛著「同行兩人」(另一人是指弘法大師)的步行袋,柺杖上掛著鈴鐺,每走一步,「叮噹叮噹」的鈴聲迴盪在山谷裡。
在弘法大師信仰普及後,這條長達1400多公里的山路,也成為日本人尋求心靈開釋之路。「傳說中,如果逆著弘法大師的路徑走,就會在路上遇到弘法大師。」伊藤說。
為了堅持自己的決心,出發前,伊藤把頭髮給剃光了,完完全全讓自己進入那個僧侶的狀態裡。

「四國遍路」可不是一條好走的路,而是荒涼崎嶇的山道,「山上很冷,會下雪。」伊藤環抱著雙臂,眼睛睜大盯著我看,她選擇在1月中,日本最寒冷的時候入山;一個光頭的女孩,頂著斗笠,孤獨、孤獨地在山上走著;這是一條既無法折返,發生意外也絕對不會有人來幫忙妳的道路。
「我在柺杖上刻了名字,如果發生意外,在臨死前,我會把柺杖插在我的頭頂,當作我的墓碑。我身上穿著的白袍,當作我的壽衣。」她平靜地說,這不是一個20幾歲的女孩子的願望,而是一個苦行者的願望;期待著,把自己的力氣獻給某個信念,某種自己相信的生活。

走到滿身大汗、小腿腫脹、指甲脫落、飢腸轆轆,仍然是一個人孤寂地走著,在身體最痛苦的時候與自己對話。那過程是極其辛苦,但是這種和自己對話的經驗對伊藤來說,卻好像是一種真正的心理諮商。
結束「四國遍路」,伊藤獨自去了一趟斯里蘭卡,從斯里蘭卡回到日本後,她開始籌劃「台灣之行」。(完結篇:有一種感動叫台灣味)

伊藤從斯里蘭卡回到日本後,開始籌劃「台灣之行」。(攝影:陳品佑)
幾年苦行下來,伊藤已經對「艱苦的自然環境」、「孤寂的旅程」、「堅忍的心情」充滿了準備,就在她進入最苛待自己的嚴峻狀態之時,台灣,卻是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地方,她在嘗盡艱辛後意外地走上了坦途。
我問她,對「台灣行腳」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什麼?
「台灣,在餐廳吃飯,」她轉頭向身旁的空桌子比了一比:「員工在旁邊的桌子吃飯,」伊藤指著我們這張桌子對面的空位:「寶寶(應該是指老闆的小孩),在那裡寫功課。」
「在日本,這是絕對不可以的。」她張大眼睛嚴肅地說。
但是伊藤喜歡這樣的台灣,「好像去朋友家吃飯。」她說。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如此親近,好像任何親朋好友閒來無事都可以一推門就跨進你的生活,並且獲得你的熱烈歡迎。「在他家,很多人來喝茶。」伊藤指指LI。
突然被老婆提起,LI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頭,他家在茄萣鄉下開茶行,每天親戚朋友來來往往,整天茶桌旁熟人不斷。伊藤本來也是來喝杯茶的過路人,卻愛上這樣的地方。
「台灣的老人,精神很好,在家裡唱卡拉OK。」伊藤對著手上那支「虛空中的麥克風」唱了兩句,興奮地和我分享著台灣所見所聞,「日本的老人,很安靜,在家裡。」

她特別特別喜歡「台灣的老人」,甚至比「在飯桌上寫功課的寶寶」,更喜歡些。
「老人們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乘涼、看風景。」然後,垃圾車放送著〈少女的祈禱〉來到附近,「老人們就拿著垃圾,一群人跟在垃圾車的後面。」
「很像吹笛人,後面跟著一群小孩。」伊藤說。

伊藤在日本無法繼續的創作生涯,也在台灣重新開始,LI告訴我,他們在家裡為伊藤設立一間工作室,讓伊藤可以繼續創作。伊藤參加台南的文創市集,擺攤銷售自己的作品,新光三越百貨公司亦來邀請她去擺臨時櫃。
創作素材都是伊藤撿來的:海邊的石頭與貝殼,山上的落木與樹果,住家附近地上撿到的種子……。
伊藤身上掛的項鍊,是用種子和果實串成的,「我養的松鼠,飼料裡也有這種果實。」她說,松鼠,當然是台灣的松鼠,跳到伊藤肩膀上「一起工作時」,常常用兩隻前爪,小手般捧著伊藤的項鍊啃啃啃。


當她與松鼠一同工作,埋頭對木材又刨又削之時,老人們就隔著一面牆大唱卡拉OK,他們粗糙有力的歌聲順著山坳來的風,吹過田野,到了另一些坐在家門前乘涼的老人的扇子上;太陽在茄萣鄉的田間也遲鈍了,拖著一片霞遲遲掛在天邊不走,就像是來陪伴老人們度過餘生的。
「這裡很慢很慢。」伊藤做了結論:「是我喜歡的地方。」
就這樣,台灣成為日本女孩永遠的家了。

![[圖]](https://scontent.ftpe3-2.fna.fbcdn.net/v/t1.0-9/27858128_377748276031910_5883016989996591201_n.jpg?_nc_cat=0&_nc_eui2=AeEQiOL4IE4xR43QM3N2m9_eEmPchqlMQkTC39Yn-TvqWJkfcXZMTS_6_ubfLdsdcrDeIA6RLfjd1eb4CmOe4b7iA1kfA-sznO4RcEhlY3oxtQ&_nc_pt=1&oh=0503aa58e8ad5ff3ca514a99f79047d4&oe=5BC1D8FA)